《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第21节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了。
  那时她只要一扒面前的沙发就能坐到沙发上去。所以我还是逼她自己爬起来,
坐到沙发上去。
  可是她不,她说:“咱们协商协商。”她的意思是让我把她挽起来。
  我狠着心说:“不协商。”
  刚说完这句话,电话铃响了。是谌容来的电话,其实我何尝放心让妈老是跪地
上?三言两语说完电话又赶紧回到客厅,希望这一会儿能发生奇迹,妈已安坐在沙
发上。
  没有,妈还在地上跪着。
  她可能跪累了,两条胳膊全杵在身体左侧的地上,上半身的重量也就全倾斜在
那两条杵地的胳膊上了。因为上半身向一边倾斜,臀部也就翘起并向左侧扭去,这
样,她连坐直自己的身体也不会了。
  我说:“您把身体侧过来,屁股放平挨着地。屁股一挨地您就能坐直了。”她
照着我说的试了试,果然坐直了。
  我说:“您看,多容易啊。不过一秒钟的时间,您就会了。一切您都能做到。”
  她自己也说:“连一秒钟也没用。”
  可她就是不能自己起来坐到沙发上去。
  最后,我看时间拖得太久,她又实在不肯起来,只好把她搀起来。
  她刚在沙发上坐好,就用颤抖的手把歪斜了的帽子戴正,像所有遭了非礼而又
无可应对的弱者那样,只能自艾自怜、下意识地整整自己凌乱的衣着。
  这时她又要上厕所,我不再逼她自理,搀着她去了厕所。
  为她整衣的时候,我看到她身上的紫斑更多了。
  联想到她几天前就出现的瘀血情况,这才猜想妈可能又添了什么新病。我想,
一定要带妈到医院去了。但那时已是星期六的下午,医生护士都下班了,即使到了
医院,妈既无高烧又无痛苦,也不一定会引起值班医生的重视。妈虽然添了新病,
却并不一定是大病,等到星期一再上医院也不迟。
  可是我错了,那正是大病,而且是要命的大病了。
  妈也没有能等到星期一。
  要是我知道还有三十多个小时妈终究还是走了,我又何必强求她学习自理呢?
她去世后,小兰(维熙夫人)的妈妈说,对一个古稀老人来说,就是严格按照科学
的办法吃饭、锻炼,对延长他们的寿命又有多少实际意义,何不顺其自然呢?
  人这一辈子或许千难万险都能闯过,但是总有走到头的时候。妈也一样。我能
犟过上帝、再让她重头开始,或再给我添上一段岁月吗?
  八十年的艰苦岁月,把她累苦了、也榨干了。现在她终于觉得力不从心,实在
挣扎不动了。她够了,不想再累了,她要走了。不论我怎么拦也拦不住她了,就连
只有她和我知道的那个誓约也拽不住她了……

  考虑到她在地上滚来滚去,衣服滚得很脏,上完厕所我就给她换干净的衣服,
当我给她脱下夹克,转身去拿干净衬衣的时候,听见她在我身后说:“哎哟,全让
汗湿透了。”
  衬衣全让汗湿透了!
  由此可见刚才我逼她进行的那一番操练,让她的体力消耗到了什么程度!
  我却假装没有听见。我不但在逃避自己的过错,也在逃避她的控诉。
  然后我心虚地走出客厅。因为深感良心的谴责,竟一时不敢去照管她,她在沙
发上一直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地坐着。
  晚上来热水以后,我说:“妈,我给您洗澡吧。”
  妈只说:“哎,别,别,别。”她不说“我今天太累了,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因为, 那不等于是对我的谴责? 就是我把她折磨成那个样子,她也不肯说我半个
“不”;哪怕良心上的丁点折磨她也不愿让我承受。

  十月二十七号,星期日。
  一早起床,是妈自己叠的被。
  我夸张出意外的惊喜:“嘿,妈真棒,自己叠的被。”尽管我的信心在妈昨天
的表现中差不多丧失殆尽,但只要有一线可能,我仍然不死心地鼓励妈树立起奋斗
下去的勇气。
  她呢,纯粹是因为见我高兴,勉励地、也许还是勉强的一笑。经过昨天的消耗,
她的心力虽然丧失殆尽,可她还是挣扎着叠好了被盖。因为这将表明,她的身体正
如我所希望的那样,已经恢复到可以自理的地步。我会因此感到高兴……既然她的
身体状况在很多方面让我感到焦虑,就想方设法在尚能勉强为之的事情上安慰我于
万一。哪怕这种假相如海市蜃楼一样,转眼就是风消云散,能让我高兴哪怕几分钟
妈也会不遗余力。
  可能把妈的起居安排在客厅睡还是考虑欠周,她肯定觉得客厅终究不是一个名
正言顺的休息之地,所以早上一起床就让我把折叠床收起,整天坐在沙发上打盹。
不过她也许觉得坐在沙发上比躺在床上更便于起立?
  这一整天妈都坐在沙发上打盹,似睡非睡。每当我蹑手蹑脚走近她,为她把滑
到腿上的毯子重新盖好的时候,她都会睁开眼睛,像是看着、又像没看着我地朝我
望望。
  那目光宁静、柔和、清明、虚无、无所遗恨……我甚至还感到一种特别的温煦,
那正是生命之火在即将燃为灰烬时才有的一种温煦。
  我没有看出一丝异常、恐惧、悲哀、怨尤……也许那时她已心平气和地,慢慢
地走向归依她的终点,她的结局。折磨了她一生的烦恼这时似乎被她一路行着、一
路渐渐地丢弃。也许那就是很多人难以达到的于生、于死的通达。
  母亲去世后,我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有人把死亡说成是我们的归宿。

  下午我到老家去洗脏衣服,因为洗衣机还在老家里放着。并取她在医院吃剩下
的“片仔癀”以便涂抹她身上的那些出血性紫斑,不知是云南白药,或是“片仔癀”
的功效,还是妈的吸收能力强,反正妈身上那些墨黑的瘀血斑块又渐渐地消失了。
  推开客厅门叫她吃饭的时候,她睁开眼睛幽幽地问:“快天亮了?”
  我心里又是一堵。妈怎么连天亮、天黑都分不清了。
  我不能回答她,我不愿她知道自己又分不清白天黑夜了。
  在餐桌前坐定后,妈似乎又有些心慌,手也有些发颤。举放碗筷时,重重地往
桌子上一落,像是勉为其难地支撑着碗筷的重量;又像丧失了举手投足间的轻重分
寸。
  说话时气也抖抖的。
  现在才想到,她可能在极力掩饰身体的不适。因为手术后我一直沉浸在胜利的
兴奋之中,她不忍打破我的那个幻象,不愿让我失望。为了这个,哪怕把就要一败
而不可收的真情再隐瞒一分钟、再往后拖一分钟也好。
  妈,就为了让我快乐这一会,您也许耽搁了诊救的时机,送了命,您为什么这
么傻?您怎么不明白?只有您活着,我才有真正的快乐。
  这些现象本该引起我的注意,可是我极力显出无动于衷的样子。我还在为昨天
的作为而内疚万分,可是我的不安、我的内疚,常常表现为死不低头。我担心我一
有所动,就会显出自己的内疚。其实死不低头恰恰就是畏怯、是不敢正视自己的错
误。
  这一次,我的畏怯又酿成了我的大错。
  这是不是导致她十几个小时后离开人世的一个原因?
  而我那时仍然顽固地认为,我就是关心她,也不能显示出来。我怕妈会看出这
一点,从而造成她对我更多的依赖,懈怠了她对自理的要求。这对延缓她脑萎缩的
发展极为不利。我真怕妈会变成大夫说的那个样子。虽然我知道早晚有一天妈会变
成那个样子。那她该有多么痛苦。不过那时她也许什么都不知道了,痛苦的是我,
那会比我自己变成那个样子更让人难受。
  我要尽一切努力,延缓那个时刻的到来。
  这一生,凡是我要做的事差不多都做到了,便以为只要努力也可以改变妈的命
运。
  可唯独这件事我是彻底失败了。
  我的刚愎自用害死了妈。
  可是,妈,就算我没顾及到,您为什么不说呢?

  我还发现妈差不多吃一口饭或吃一口菜就要喝一口水。饭前我给她倒的那杯水
很快就喝完了,再往她杯里加水的时候我问:“妈,您怎么老喝水呢?”
  她说:“我觉得口干。”
  口干是不是临终前的一种征兆?
  小阿姨说:“我看“复方阿胶浆”上的说明,如果服后口干可以减量。”
  我拿过“复方阿胶浆”的说明看了看,果然有此一说。就说:“那就从明天起
减量吧。”
  显然我对妈如何进补还不如小阿姨经心。
  后来妈好像又渐渐地恢复了正常。这样,我就更没把她刚才的不适放在心上。
她一边喝着据说是对脑手术后进补有益的骨头白菜汤,一边指导我说:“熬白菜汤
最好还是用青口菜,肉也不能太瘦,油多一点才好吃,白菜吃油吃得厉害。”
  我见妈老不夹菜,先生却是口味很好的表现,特别对那盘炒豆腐。就拿起那盘
炒豆腐,往妈碗里拨了一大半,剩下一少半倒进了先生的碗里。其实先生并不贪吃,
就是有点挑食,不对胃口的宁肯没得吃也不肯动筷子。
  只要不是在自己家,不要说是吃菜,就连吃饭妈也是吃个半饱。这大概是她过
去长期寄人篱下的后遗症。
  要是妈一出院就住在自己的家里,心理上肯定会好过得多。我真后悔没有让妈
住到旅馆或是招待所去。
  那个装修公司赚的真是黑心钱。装修费用我在八月十五号就交齐了,可是因忙
着给妈治病,一直没有顾得上去照看,装修公司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弄得十二月
二十号才能进人,历时四个月零五天,全部工程不过就是贴上壁纸铺个地板。
  这所为妈而搬迁、而装修的房子,妈一眼也没看着。
  新房子所处地段比较繁华,不必费很多周折妈就能上街遛遛,她也就不会感到
那样寂寞。且与北京急救中心只有一墙之隔,我知道妈早晚有一天会需要急救中心
的帮助。
  一眼没看见还是小事,在她急需抢救的时候,我们还住在先生远离急救中心的
家里。
  我又后悔何必那么自觉?医生说下面还有三个等着开刀的病人,需用妈那间单
人病房,我就马上让出病房,其实这种手术,既然能晚一天,再晚两天也是没什么
关系的。我是不是又犯了吃里扒外的毛病?总是为别人着想、为别人的利益而牺牲
妈。要是不出院,当时抢救也许还来得及吧?
  吃过晚饭我对妈说:“妈,洗澡吧。”
  妈说:“哎。”
  洗澡的时候妈对我说:“我的头发长出来五分了吧?等到春节就行了。不用买
假发套,用不了多长时间。”
  我本来打算忙过那一阵,在妈头发没有长好之前,给妈买个假发套。
  妈的头发是长得很快,可是绝没有长到五分长,但我却说:“可不是有五分长
了,您自己摸摸。”
  我牵着妈的手指,向她的头上挪去,她翘着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用拇指和食
指捏了捏自己的头发,相信她的头发果然有五分长了。
  那一天先生家里刚来暖气,所以洗澡间里还是很冷,我把水温调得比较高,并
且一直把水龙头对着妈冲,冲着,冲着,妈像想起什么,大有异意地“嗯”了一声,
把水龙头往我身上一杵。可能她觉出洗澡间不够暖和怕我着凉,想让我也冲冲热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