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花布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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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花布幔-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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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站是一个缩小了的世界。到处都是人、物品和五花八门的语言,搅缠在一起,令人
眼花缭乱。正是薄暮时分,暗色已经像潮水似的漫了过来,路灯却还没到亮的时候,于是竟
成了都市一天中最混饨的时间。拂面而来的人脸像一张张灰色的圆饼,此起彼伏的人流裹胁
着阿宁来回乱撞……她没有目标地碰着运气。此刻可以凭借的,只有她和小髻那四分之一完
全相同的血统了。
    可惜,爷爷的在天之灵,不肯保佑他这一双没有见过面的孙女。阿宁一无所获,吃力地
倚靠着一根粗大的廊柱,胸前胀动不安。准是费费饿了。母亲的乳房是孩子的粮仓。
    这个小髻,肯定有点傻!再不就是莽撞得出奇。不在月台里等,又不在出站口停留,自
己乱跑,出了事自己负责,与阿宁无关!
    费费,别哭了。妈妈就回来了。
    阿宁离开了火车站。


    阿宁用钥匙打开门,没见到人就嚷:“费费,费费——”
    沈建树抱着孩子走过来。
    “真倒霉!转了一晚上,也没接到什么小髻,谁知道她到底来了没有!”
    建树笑笑:“已经来了。”
    阿宁一惊。尽管她在火车站找人耽搁了时间,小髻到家的速度也够快的。她越发急着去
见这个堂妹。
    走进里屋,她惊呆了。
    哪里是什么小髻,分明是十年前的自己!
    白衬衣,蓝裤子,一双黑布鞋。在城里自然显得很土气,但这种曾风靡过整个中国的服
装,也自有一种安宁端庄的美。更不消说,它是穿在如此美貌的一个少女身上。
    略显圆形的瓜子脸,像蝉翼一样黑亮的眉毛,单眼皮的杏核眼,小小的鼻梁周正而挺
直,嘴唇红艳艳的,像刚吃过紫色多汁的水果。她的眼睑低垂,带着乡下人的羞涩与不安,
听到声响,将长长睫毛的眼睛缓缓抬起,像受了惊动的小麋鹿,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阿宁对这张脸简直太熟悉了。多少年来,她无数次在镜子里看到她。看到她快乐时的模
样,看到她故意生气时的模样。(真生气时,就没有心思照镜子了)看到她的皮肤怎样显出
折痕,眉毛怎样稀疏浅淡,眼角怎样网起不易察觉的纹缕……对于这一切,她倒并不怎样伤
心。她有事业,她有费费,有时竟感到一种奉献的快意。但这些突然像魔术一样复员了,一
张酷似她的然而却极年轻蓬勃的脸,正旋着同她一样的笑靥,向日葵一般地迎着她。
    小髻真聪明。一个人这么快就从火车站找到家来了。阿宁心中暗自赞叹。她不愿意跟太
笨的人打交道,那简直是对人的精力体力的最大浪费。但一个佣人,这样年轻伶俐,恐怕未
必是什么好兆头。以后倒要严加管束。
    小髻沉浸在惊奇之中。自从坐上火车,她就不停地想象这位没见过面的堂姐是什么样
子。想不到堂姐竟长得这么像自己的亲姐姐,就像一千年前就认识一样。
    “小髻,想不到你到家比我还早。”阿宁夸奖着,“路上辛苦了吧!”
    “姐,一路打听,按信皮上的地址,也不很难找。要是在火车站碰上,我一准能认出
来。你……,长得太像咱姑了……”小髻本想说咱们俩长得像,怕阿宁姐不爱听,便说起了
她们共同的姑姑。
    姑姑?可能有一个吧?记得前几年因病去世了,爸爸还寄过钱。阿宁有点不悦,她已经
老到那种样子了吗?
    小髻还以为自己说了一句很得体的恭维话。把同辈人比成长辈,是很尊重的。
    不管怎么说,小髻千里迢迢赶来,救了燃眉之急,阿宁还是很高兴。
    火车厢特有的烟霉汗酸气,从小髻身上发散出来。也许还有什么寄生的小动物。阿宁第
一件事是带小髻去洗澡。
    澡堂里真是天下最平等的地方。女人们取下胸罩、腹带、头饰、项链,披散开头发,赤
裸裸地站在水的帘幕之下,像每个人最初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无遮无掩。女人们在不动声
色地打量着,比较着,评判着自己与别人。发育尚不成熟的少女,虽然挺拔,却像还没熟透
的青果子,显露出过于分明的棱角。生育过多的老妇们,松弛的腿和臀几乎分不出什么界
限,下垂的腹部围裙般的耷拉着,线条糊涂混乱,令人感到人生的悲哀。惟有成熟的姑娘们
和少妇,才是浴池的公主与皇后。
    小髻很脏,也许自出了娘胎,也没用过这么多热水洗过澡。阿宁用带着香味的浴液,毫
不吝惜地朝她泼去,浴液刹那间变了颜色,香味俱失,褐色的汁液像咳嗽糖浆一样粘稠,汇
成一道道小溪流下。
    终于小髻身上能搓起泡沫来了。雪白轻盈的香泡沫,云彩一样簇拥着,像给她穿一件纱
衣。当着这么多人赤身露体,虽说都是女人,小髻也不习惯。刚开始,她不停地用手捂着
胸。阿宁要帮她搓脖子,洗后背,她的手只好放下。慢慢地也就习惯了。水温暖滑爽,待到
阿宁拧大龙头,让瀑布一样的水流将小髻冲洗干净,全澡堂的女人们,只要她不是瞎子和存
心嫉妒,都惊叹起小髻的美丽和健康了。
    这是单位的浴池,人们多半熟识:“这是谁呀?”有人羡慕地问阿宁。
    “是我妹妹!”水声哗哗,阿宁用压倒水声的嗓音说。
    小髻实在是太像年轻的阿宁了。脸庞像,身段像,所有的地方都像。这是造化的功劳。
阿宁好像隔着历史的水雾,在观察年轻时的自己,不由得发出感叹。
    “走吧。”阿宁催小髻。
    这么多的不用柴烧自天而降的热水,多舒服呀!小髻本想再冲一会,想到来时妈妈说过
要听姐姐的话,就跟着出来了。
    出了浴池,该换衣服了,阿宁像变戏法似的拿出内衣外衣,要小髻从头到脚换个彻底。
    “姐姐,这使不得。怎么好都用你的?”小舍忙推辞。
    “自己姐妹,还说这些见外的话干吗?再说,这些衣服也都是我不能穿的。”阿宁说的
是实情,但还有一个理由她不曾说出:妈妈说过,乡下人身上有虱子。
    那个肮脏土气的小髻丢在浴池的污水里了。走回家的小髻洁净而芬芳。
    “小髻很漂亮,是吗?”阿宁抽空问沈建树。一间屋子半间炕的,小小房间住进这么一
位姑娘,她索性先给丈大打点预防针。
    “你连我也不放心吗?”沈建树难得地红了脸,“我只是觉得,她穿了你以前的衣服,
简直同那时的你一模一样。”
    “那我现在怎么样?”阿宁希望听到丈夫的恭维。
    “你现在也很美。只是比以前稍微……”建树谨慎地挑选着字眼“稍微疏松了点,像一
个堆起的雪人,叫人忍不住要拍打拍打……”
    小夫妻说笑着,为小髻在走廊里铺了个小小的床。
    墙上楔进一颗钉,牵起一根长长的铁丝。再挂上帘子,小髻的床就成了一间独立小屋。
夜里正屋的人出进,就看不到小髻了。


    阿宁给了小髻几块钱,叫她上街去买块布缝帘子。
    小髻在街上走。看看别人,又看看自己。忍不住偷着笑。人们再不像头一天下火车后像
看怪物一样打量她。不就是一身衣服吗!小髻就变成另一个人了。
    走进商场,人可真多。阿宁说过几天抱上费费,领小髻去动物园。其实动物有什么看头
呢?山里什么动物没见过,养在园子里的动物,还能有活性吗?到城里来,主要该看人,城
里人比乡下人好看多了,那么多衣服式样,真叫人眼晕。小髻忽然发现对面走过来个姑娘,
不用正眼看人,却一个劲用眼角瞟她,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哼!你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
你呢?话是这样说,小髻还是没勇气直视人家,便闷着头往前走。
    铛!小髻和那女孩子脸对脸地撞到一块,只觉得冰凉一片。原来,商场的一侧墙壁是一
面巨大的镜子,小髻同镜子里的自己贴到了一起,不由得又惊又喜:那就是自己吗?小髻没
照过这样大的镜子,连自己的鞋子和土袜子上的花都照得进去,在家时只有个鹅蛋镜,还不
敢当着人照。小髻回转身,快步退到商场门口,慢吞吞地往里走,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前
方。这一回,她看清楚了,对面那个美丽的姑娘,也微笑地看着她,一步步朝她走来。同四
周乱纷纷熙攘攘的人群相比,这姑娘一点不逊色,还要比她们强呢!
    “扯块布。”小髻兴冲冲地对售货员说,还微笑了一下。心情好的人,对谁都充满善意。
    “要哪块?说清楚点。”售货员可不那么容易被感动。
    “要那块。”小髻一眼就看上一匹绿叶红花的布。
    “你刚还说这布没人要呢,马上就来了买主了。乡下人,还是喜欢这种花红柳绿的。要
几尺?说话呀!”
    “不!不!我不要了。”小舍像被人识出身份的逃犯,慌不迭地离开了柜
    “神经病!”两个售货员一齐说。
    真奇怪,他们怎么就认出小髻是乡下人呢?也许是小髻的外地口音太重了。
    在街上走走,小髻重又恢复了信心,她走进另一家商店。没有那种绿叶红花的布,小髻
看中了另一种,等了半天,也没见有一个人买。小髻明白了,这布也是买不得的。城里人怎
么这么不识货呢!小髻很怨恨。却也不敢由着自己的性子买,钱是阿宁姐给的,买回也该符
合人家的心气。小髻这一次学乖了,站在一旁静静看。人们都在买一种紫色的花布,底儿是
紫的,花是紫的,深紫加浅紫,像一大片夏天的马莲花。只是每朵花都不完整,好像被谁掐
去了一瓣。小髻不喜欢这花布,但也说不上太嫌恶,大家都买,她也决定了买这种。“哟!
小髻买的花布又雅气又新潮,真是很有眼光!”阿宁惊叹起来。
    小髻反倒有点后怕。若是真买回绿叶红花,阿宁姐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现在我来教你怎么给费费喂西瓜。费费是一年到头要吃西瓜的。今年的西瓜还没有下
来,这是从冷库里买出来的,先用羹匙把瓤刮在瓷碗里,再把瓜籽挑出去。一定要仔细。然
后用纱布过滤,才能用瓜汁喂费费。羹匙、纱布、奶瓶、奶嘴,一定得煮开消毒……”
    阿宁手把手地教小髻,末了还要抱着双臂看小髻单独做一遍。她很严格,特别是在卫生
方面,简直近乎苛刻。
    “都是亲戚,不要搞得这么盛气凌人。”建树暗下劝阻道。
    “你认为,我是缺一个漂亮的妹妹,才把小髻从那么远的地方找来吗?”阿宁缓缓地说。
    阿宁习惯了做一个优秀的工程师,一个好妻子,一个好母亲,现在学着做主人。
    阿宁变得格外勤快。假如平日擦地只擦两遍,那么在给小髻示范时,她一定拖三遍。她
希望小髻比她更勤快。
    做主人不是一件很难的事。以前你看到什么事该干,就得站起身去干。现在不用了,你
只需要说出来,自有一双勤劳的手替你干。你要觉得不好,还可以让她重干。
    这很惬意。指使别人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但阿宁多少有点不习惯,她察觉堂妹并不是那
么心甘情愿争先恐后地干,你说一说,她动一动。有时你连说几遍,她才去做。而且并不全
令人满意。
    难道是自己对她不好吗?这几天阿宁还在家,活基本上是两个人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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