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花布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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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花布幔-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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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心甘情愿争先恐后地干,你说一说,她动一动。有时你连说几遍,她才去做。而且并不全
令人满意。
    难道是自己对她不好吗?这几天阿宁还在家,活基本上是两个人干,等她上了班,全部
家务落在小髻身上,像这样的工作态度怎么行?因为小髻远道而来,阿宁在伙食上特地搞好
了一些,破旧衣服也给了她,还要怎么样呢?
    阿宁细细琢磨着,她需要调动起小髻的积极性,最好能像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一样,把
阿宁想到没想到的活计,都主动干好。
    “姐,你要在老家,就不叫这名字了。”小髻说。她又想家了。
    “为什么呢?”阿宁想不通,那个遥远的小山村,怎么还管得着她!
    “有家谱啊!梁氏宗族谱,蓝皮黑字,可贵重了。咱们这一代女孩子,名字中间一个字
都是小。我这个‘髻’字,还是老辈给起的呢!”小髻很愿意同堂姐说老家的事,这是她惟
一可炫耀的知识。
    阿宁确实被唬住了。想不到远在她出生之前,在数千里外的一处穷乡僻壤,就把她名字
的一部分确定下来了。她觉得有一股无名的力量,企图主宰她。
    “那么费费在家谱上该叫什么名字呢?”阿宁立刻想到她的孩子。
    “费费是他们沈家人,该去查沈家的家谱啊!”小髻觉得好笑,那么聪明的姐姐,怎么
糊涂了!
    沈家家谱?沈家有没有家谱还不知道,城里人谁还保存这个!就是有,八国联军攻占北
京时没烧,也叫红卫兵给烧了,沈费费的命名极其简单,费时费力费钱,仅此而已。
    阿宁觉得自己愚昧,竟对这种落后的东西这么感兴趣。家谱与她有什么干系,她不叫梁
小宁而叫梁阿宁,这么多年不是活得兴旺发达?这名字不是写在毕业证、职务聘书以及所有
严肃而正式的登记表上吗?梁氏宗族谱上的老祖宗们,谁又曾使她的生活轨道改变过一分一
毫!
    真好笑。也许人对所有有关自己的事,都感兴趣,听过之后,才觉出是无稽之谈。
    小髻很伤心,自己以为那么神圣亲切的东西,阿宁姐竟一笑了之。她想念那个温馨平和
的小山村。老牛迈着缓慢的蹄子,路边的野花被踩倒后,一场小雨,就又直楞楞地挺了起
来……村子里所有的人都是亲戚,哪里像城里的人,见面都只称呼名字……
    阿宁对小髻的手脚迟钝,刚开始以为是懒。小髻是大爷家最小一个女儿,穷人也有娇女
嘛!后来才发现不是。小髻上过初中,手脚也蛮伶俐,轮到给她自己缝紫花布帐子,就干得
又快又好。阿宁继而认为是小髻眼里没活。比如费费的衣服,阿宁认为要一天一洗,就是没
有明显的污渍,也要去去奶味和汗气,小髻嘴里不说,脸上的神气却不以为然,洗的时候也
不用心,只在水里荡荡了事。
    这不行。也许每个人头脑里有一条对待清洁和舒适的衡量线。有的人认为地面有一片碎
纸屑就算不干净,需要拿起召帚打扫。有人则不然,满地碎纸,跟抄了家似的,他们仍旧安
之若素,觉得蛮好。乡下人,屋里屋外到处见土,很难觉得这四白落地的房子,还有什么必
要打扫不停。
    要想办法提高小髻对洁净的热爱。阿宁自以为抓住了症结,耐心地告诉小髻:这是浴
液,这是洗发液,这是护发素,这是油污洗净剂,这是玻璃洗涤灵、这是除臭剂……
    小髻紧锁眉头地听着,记着。这么多瓶,瓶子都很漂亮,里面装的水,颜色也差不多……
    她依旧像算盘珠子一样,不拨不动。阿宁几乎气馁,培养一个精干的可人意的保姆,真
比培训一个合格的程序设计员还难!后院不稳,她怎么能安安心心地上班!该优抚的优抚过
了,胡萝卜既然没用,只有用太捧了。于是,她硬起心肠,训了小髻几句。
    “不是跟你说过几遍了吗,挤瓜汁的纱布一定要煮开,你怎么只烫烫就算完事。这我还
在家呢,要是看不见,你更不知要省多少事呢!”
    小髻哭了。眼睛大的人,泪珠也大,沉甸甸地落下来,像久旱之后的雨。
    “就算小髻不对,你也完全可以和气些嘛!”沈建树干心不忍。小髻太像年轻时的阿
宁,使他生侧隐之心,好像成了妇人的阿宁,在训姑娘时的阿宁。
    阿宁还气鼓鼓地不肯松动,倒是小髻自己使事情有了转机。
    “姐,你这儿我不想呆了。我来时带了回去的路费,我娘说要是给姐帮不上忙还添乱,
叫我早些回去。”
    天哪!这哪行!找保姆的种种艰辛困顿,霎时涌上心头。阿宁这才发现自己铸成大错,
官逼民反,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阿宁立刻软了下来,得想个办法,无论如何也得把小髻留下来。亲不亲,一家人吗!可
这个弯子也不能转得太急。不然,以后一有风吹草动,小髻总拿出回家这杀手铜要挟人,阿
宁可受不了。
    事已至此,阿宁索性把话挑明了。大家老在一团温情脉脉的亲戚情份里裹着,反倒把简
单的事情槁得复杂了。主意已定,她先把毛巾递给小髻擦泪。然后拿出几十块钱。
    “小髻,姐姐刚才说话声重了点,你受了委屈,姐姐给你赔不是。”
    小髻止住了抽泣。不管怎么说,姐姐年纪大,能给她服软,她也就知足了。
    “你真要想家,要回去,我也拦不住你。”阿宁叹了一口气,自己的眼圈也不由得红
了。并不完全是为了出感情效果,小髻真一用于走了,她可实在是求告无门。
    “你是我请来的客人,回去的路费哪能让你自己掏,真要走,你就拿上吧。”阿宁把钱
往前推推。
    小髻手像火烫了似的往回缩。来时妈嘱咐过,要听姐姐姐夫的话,别惹人家生气。远的
不说,你叔叔这些年常接济咱家,这回你婶子也来信说叫你去。你得对得起人!现在这么跑
回去,该怎么和家里人交代!
    “姐,那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小髻怯怯地说。
    “剩下的,是你这几天的工钱。都是自家姐妹,还没来得及商量具体的数目。你也别嫌
少。”阿宁声音冷淡地说。不在这几个钱。她不愿叫人家说自己占一个乡下姑娘的便宜。
    “这,这怎么成?我是来给姐帮忙的。姐愿意,就给几个零花钱。不给也应该。小髻绝
不是冲钱才来的。”小髻慌忙地往回推钱,神情十分真挚。
    阿宁先是一愣,旋即明白了。原来症结在这里!古老乡俗,耻谈金钱,亲友问的互助,
完全是无偿的。愿干就干,不愿干谁也说不出什么。小髻一直以为她是在姐姐家作客,哪里
来的踊跃工作姿态!
    阿宁连叫自己糊涂,也许怪自己那封求援信太含混,谁知乡下人竟按着自己的逻辑去理
解。亲戚归亲戚,帮佣归帮佣,要想处下去,第一是要把这条界限搞清楚。
    阿宁拉开抽屉,找出她和沈建树的工资条,递给小髻:“你看看。”
    字条是细长的一条纸带,密密麻麻都是数字,小髻看不懂。
    “你就看最末尾这个实发数字。”阿宁指点她。
    嗬!真不少哇!怪不得城里人可以这么讲究,挣得钱一个月抵乡下人一年了。小髻的家
乡至今还很穷困。
    “别看挣得多,城里的开销也大。吃穿用,房租水电,费费的奶粉桔汁,都从这钱里
出,四下里一分,也就不多了。城里人有城里人的难处,不像乡下,烧柴吃菜都不花钱。”
    小髻点点头,阿宁姐说的是实话。城里什么都要钱,连楼下掏垃圾的老头,还一个月收
五毛钱卫生费呢。
    “要是我每天在家带费费,便一分钱也没有了。”阿宁把自己那张工资条团成个球,桌
上只剩下沈建树那张孤零零地趴着。
    “所以,我得上班。你帮我带费费,就是你付出了劳动,我该给你钱。至于多了少了,
咱们可以商量,这是你应该得的,何必推辞呢!”
    小髻愣愣地听着,觉得姐妹间怎么这样生分。私下里又觉得挺好,要不谁都愿意歇着或
是玩,这样干活也有劲了。
    姐姐妹妹推让了一气,小髻还是把头一个月的工钱预收下来了。
    阿宁很高兴。这样小髻再不能动不动就说走的话了。再者,她把小髻的工资定得比街上
的保姆们要少,小髻还挺知足。这样双方都好。


    费费今天穿了一套白兔服。雪白的棉绒布,配上带长耳朵的白兔帽,真像只胖兔子呢!
小髻爱给费费穿好看的衣服,心里又有点不以为然。有钱打扮十七八,没钱打扮屎嘎巴。像
费费这么大,正是屎嘎巴的年纪,却有这么多衣服。乡下孩子,十七八了,也没几件囫囵的
衣衫。城里人和乡下人,真是不能比呀!等自己什么时候回家走,跟阿宁姐姐说,把费费穿
剩下的衣服给上,拿回去,可以送人,也可以留着……小髻想到这儿,脸红了。虽说屋里没
人,还是觉得挺不好意思,看看费费,费费正张着手要她抱。小髻抱上他,思绪还沿着刚才
的坡往下滑:日后我也会有一个孩子,甭管是男是女吧,也穿这件白兔服,只是衣服里头的
人不一样……再以后,费费长大了,上大学、出国、研究生、当博士……另一个孩子呢?上
山割草,下河捞鱼,长大了日日种田,识得几个字,终于也忘光了。在低矮茅屋中过一辈
子……小髻已经记不得羞怯,她被自己设想到的这种铁定的结局震撼了,这是不会错的,没
有世界大战那样的变化,事情就不会是两样。
    费费因为无人理睬,哭了起来,小髻一摸刚刚换上的白兔服尿湿了,不由得火了起来。
这孩子,生在福地福窝,还这样不知足!她气得直摇晃费费。她不敢打费费,就是家里没人
也不敢打。一是阿宁姐对她那样好,不该背着她打她的孩子,二是费费挺招人喜爱的,她舍
不得打。但这一刻,她真火了,手上使劲,下死命摇费费。费费刚开始觉得挺好玩,止住了
哭声,随着前仰后合,一会发现事情不对,哭声再起,颇有点受了惊吓的意味。小髻不敢再
晃,赶紧哄他,又给费费换上一套小小的猎装,抱他出去玩。猎装上绣着一架小小的雪橇,
雪橇上蹲着一个小小的猎人,拿着一支小小的猎枪。猎枪小到绣不出上面细微的机关,看起
来像一根棍子。
    暮春的阳光明晃晃的。费费伸出手去,在空中乱抓。他看见空中飞舞着许多金色的小蜜
蜂。当然以他的年纪,还没见过蜜蜂,只知道是一种毛茸茸的有着许多纤细毫毛的飞虫,如
果说他看到的是些金色的苍蝇,也可以。
    小髻在头顶部梳着一根长长的独辫,垂到颈部又弯折回去,将辫梢隐藏在茂密的发丝
中,从侧面看,像在后脑挽着一个巨大而柔软的环。她的头发很好,这么长的辫子竟丝毫看
不出细下去的趋势。发式是阿宁姐为她设计的。起初她不习惯把额头露出来,总爱留稀疏的
发帘,直遮到眼眉。“你的前额这么漂亮,为什么要怕别人看呢?”阿宁不解地说。于是小
髻顺从地把头发一根不剩地甩到脑后,露出光洁得像剥了壳的鸡蛋青一样的额头,她现在有
一种特殊的风度了。柔软的腰肢像春天的柳枝,随风俯仰又很有韧度,臂弯里托着费费这个
胖胖的小猎人,像擎着个精致的洋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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