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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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情人-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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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我的想法是有点傻。    
    “男人大都见利忘义,你愿做他的落水稻草,把自己当救世主,那是你自己的事。可有一天你会一无所有。”倩说。她很小的年纪就已懂得这个,自从三岁时她母亲离开无用的父亲,走向另一个等在门口的能让她们过上好日子的男人时,倩就已懂得她要的是什么、什么又是能留下不会让人一无所有的东西。    
    可是,我总是觉得我不行。我不能因为一个人有钱有外表值得人羡慕的一切就跟他好,像孔雀一样对着他开屏献媚。尽管我爱上的也许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在别人眼里他一无是处,可我仍是值得为自己骄傲,因为是爱才使我走向他的。    
    但真的有一天,我开始怀疑曾经自己对男人的理解和认识了。也许一种感情不可能永远平静无波。    
    我听歌。一个人在屋里看VCD影碟。刚刚盗版的日本飞鸟组合演唱会。六百元的演唱会门票,现在我只出十五元就一个人享受起来,幸福得独自叹气。    
    约二十九到三十岁的ASKA飞鸟上海之行,歌声激情和柔美,舞姿亦静亦动。现场有很强的感染力,那些歌词令我沉醉不知来路:带着刺的爱,如被刺的痛疼,再也无法复合。车后镜的风景,梦中来过,逆时钟的时光。爱情的誓言,路如回头走,我们可少走弯路……现代激光乐队多重伴奏,灯光发射线状般闪烁出魔幻组合。“在摇晃的电车中,读爱人的小纸条,总是说着那句我很忙……”他眯着眼睛唱,嗓音沙哑迷人,“不如意的事,努力忘掉,一页一页翻阅往事,我那干枯的心好像夏日飘荡的影子。”    
    帅哥的风采吸引着女歌迷的疯叫,他不管不顾仍在唱:“心中是座浪漫之城,我满含泪水饱尝爱情滋味,我的梦想像花绽放在所有你在的地方,我无法走出爱的城池,爱如梦想等待在所有你在的地方。”    
    我看他看得目不转睛。他实在像我的初恋男友。但那恋爱的时候,却并不觉得酷似ASKA的那个同龄男孩长得有多帅。还记得送我到家门外在阴影里的接吻,还记得风雨天骑自行车踏很长的一段路给我送一个小录音机。也许是他太好,太挑不出毛病,终于试着要和他分离去另外一个城市,也许是觉得分离可以考验一段感情,也许是觉得分开才能浪漫。    
    多年以后,再见到他,他已不是当初纯洁的男生。他说是我教他变坏,因为坏的男人才能让女孩子喜欢,才让人觉得有味道。再也回不到起点,一切已经改变。再然后就是那个年轻的牙科医生。    
    失意的时候我的牙就痛,每次下雨,心情也会相应变得灰暗。像那些窗外风雨之前的阴影,像闪电过后的寂静。    
    他所在的医院就在不远的地方,然而过去给我看牙的一直是位老医生。老人姓蔡,经验丰富,躺在那张长椅上总让我心静如水。头顶一盏台灯照向我的口腔,两排牙齿在老医生戴着眼镜和口罩凑近我的时候投影在他的镜片上。    
    牙齿痛了很久,蔡医生说我的牙需要拔掉,那是颗无用的牙齿,靠近最里边,过一段时间就会长出来一点,刺到下面的牙床、靠到旁边正常生长的牙齿就会痛了。我像等待刑期的犯人,能迟一天就推一天。能不痛就不去蔡医生那里闻药粉味。后来,很奇怪,牙齿竟好久不再有感觉,没有痛,没有麻,也没再发现蛀牙的味道。我仍不去找蔡医生,因为也有着别的事耽搁。    
    终于有一天,天气晴好,我亦无事可干。终于觉得再找不出理由不去近在咫尺的医院看看蔡医生,也让他看看我这突然不痛的牙齿发生了何种变化。医院二楼往左拐,相同的牙科,一样的长条转椅,可是向我回头看来的白大褂口罩上不是往常那样一双苍老的眼睛。蔡医生退休回家了,他是一个懂得快乐的老人,以前常向我借几本文艺小说看看,现在他的儿子出国留学,他也就退休回家陪伴老妻了。    
    代替他的新来的医生,说蔡医生请他转交的书在他抽屉里等很久了。似是蔡医生有所交待,他不需我说一句话,就把小灯点亮,把转椅摇到我面前,请我躺下。    
    一双眼睛可以看出很多内容。我想起现在最新的供残疾人使用的发明。也就是不需动手和脚,只要坐在椅子上,通过你眼睛的眨眼次数或者睁眼和闭眼时间长短,你就可以控制许多联接的电器,遥控指挥电视机和其他东西的开关。甚至以后会有一种电脑,不需手指按键打字,也不要在板上书写字再显示在电脑画屏上,更不要对着话筒说话,让电脑来识别你并不标准的普通话或方言从而显示在屏幕上……这些都不需要,仅仅只要把你的大脑和电脑用一个贴在你眼睛旁边的电钮联接起来,这样你脑子里想的立刻就通过屏幕反应出来了。    
    所以眼睛是个泄密的地方。这个年轻医生戴着手套的触摸,隔着口罩的呼吸都无时不通过他的眼睛把一丝丝不安或者别的内容向我泄漏。我也感到不安,以前面对蔡医生我从来不觉得在他面前龇牙咧嘴地露出我的牙有什么不对和不好的地方。而现在,在这个向我聚拢的年轻眼睛的注视下,我因害怕而涩缩,似乎张开的嘴巴也暗暗暴露了我的秘密,使我无处可逃。    
    他用银色的小钳子碰触我的牙床,或时重时轻地在我的近根牙上像爱抚一样敲打,他问我,痛不痛,有什么感觉。我什么感觉也没有,没有痛,没有酸,我只是无能地任凭他的左右。他说他要为我用钻子磨去我已斜刺进牙床的牙。他很奇怪我的牙齿怎么会失去感觉,希望不怎么坏事,他这样充满担心地说了一句。


第一部分烟男(3)

    我仍保持不变姿势,一动也不敢动,敞开我的嘴巴,暴露我的牙齿。满眼无辜。常常有口水要从喉间充盈,要漫溢,使我有喘口气的欲望,使我很难为情。这时候他便关切地让我俯身向一个通着自来水的小口池吐去。然后他为我抚平衣服的皱裥。钻子钻在靠近肉的牙床,身体都发颤,可我真的不再像过去一样感到疼,甚至我不再有任何感觉,以前疼曾使我烦恼、恐慌,可现在麻木得毫无感觉却也使我不安,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意外,是在何时开始,我的牙齿出现了这样一个新问题。    
    他很遗憾地告诉我说,我的牙神经已经坏死。疼是比不疼更好的事,以后我的牙齿将生活在没有痛感神经的牙床上,就像花生活在没有营养的泥土上,很难说我的牙齿还会经历怎样的变故,以后漫长的日子里,我嘴里没有生命的神经跃动,它们只是苟延残喘罢了,而我又是一个爱吃的人,我害怕总有一天,我连味道也品不出来,那时生活又有何意义。    
    世界因为提前死去的牙床神经向我发出警告的预报,我感到生命的无常,从而联想起别的一连串的事情。心情一下子很灰暗。我和那个年轻医生就相识在我无望的泪水中,他的和善的安慰使我平静。我们一见钟情继而疯狂相爱。    
    但终于,这段感情也没维持多久。我受不了他向其他病人俯下身去,像察看我的牙床一样扳开她们微启的唇。是的,我受不了别人和我一样,那么近地倾听他的呼吸,甚至听他的心跳。    
    他的病人中,其实以老人为多,像我这样未老牙齿就衰的年轻女人毕竟还是很少,可是,我仍不能释怀。我做了很多梦,看见他在看别人大张着的嘴,距离很近,甚至陷到别的女人的嘴里去了,一个头部肥硕腰部细小的妖冶女人像蛇吞象一样把他给吞掉了。    
    我为此伤心地哭,尽管醒来他依然在我身边打着轻轻的鼾,鼻翼微微颤动,每天都要冲洗的头发和身体带着我熟悉的植物油的清香,那是我喜欢的味道。他的脸是不同于我前一个男友的稚嫩,但是耐看的,看了仍让我动心的。    
    他醒来我问,能否改行?他说家传的学医,父亲现在美国,需要他去继承父业,仍是开一个牙医诊所。他会和我结婚,并且好好待我。    
    我再说,就不能换个事做做?    
    他说自己是个孝子。我再不多说,也没和他说过我的担心和那个梦。我并不想强求过多。只知道自己是没法承受了,我只能默默离开他。    
    自离开他以后,我再没找过任何一个牙医。我的牙神经死了,本来第二个男友会有办法带我出国后替我换置神经,但是因为不能再爱他,我已对自己的牙床和神经毫不足惜了。    
    我还是觉得我是纯洁的。尽管像倩说的那样其实很傻。    
    许多往事发生之后,我也怀疑自己有何坚持某事的必要。但是性格决定命运,我仍得苦苦独自支撑,等着不明不白的未来来临。    
    我想找烟男,尽管我的朋友中没有人知道这个叫着古怪名字的男人。    
    我到每条街去找,白天也好,晚上也好,只要哪里有人,人多并且热闹,我就凑上前去,终于我看到了烟男,他看上去还是看不真切。    
    我平时有给人画肖像速写的爱好,有时见到一个人,立刻就在纸上把他的样貌和特征画出来,可独独对于烟男,我的好记性立刻就碰了壁,竟找不出属于烟男的一丝一毫痕迹,这是很奇怪的。    
    我发觉烟男对于我竟只是这一个名字,我只知道他能看清很多人的往事,却记不得他拥有的样子。当我怀疑自己能否再见到他时,却意外看到他、一眼便相互认了出来。缘分?    
    你还在看别人的往事?我问他。    
    是啊,不过别人的事也已让我觉得单调和索然无味了。他说。脸上仍带着空茫的萧条样。    
    是不是你的往事太多,你才成了烟男?    
    也许,他不置可否。    
    我们人都只有往事,而没有未来,是吗?    
    只是看不见未来而已,不是没有。当未来成了往事的时候,你就知道了。他说。    
    既然所有的未来都要变成往事,这翻来覆去地折腾,又何必呢?    
    是啊,你能明白就好。前几天有个十四岁的男孩自杀,他在遗书上写的倒是和你说的差不多意思。他看了电视,节目是采访一个放牛娃,问他放牛干吗,他说挣钱,挣了钱呢,他说娶媳妇,娶了媳妇呢,生娃,生了娃呢,再放牛。这段绕口令一样的话使一个十四岁的孩子突然留下遗书,自杀了。    
    他甚至连如烟的往事都不需要了吗?我问。他是自己化成烟了。烟男徐徐吐出这几个字,脸上现出空漠表情。我的手握向他的凉凉湿湿的手。不再害怕,并且终于感到有了一种心定的感觉。    
    我说,烟男,带我走吧。    
    他呆呆的眼光看向一片空茫,他问,你究竟想要去哪里呢,到底想要什么呢?我说我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有一个人陪着我,或者我和你从此在一个叫烟城的地方扎下根来。你依然身怀能看透别人过往的绝技,我依然有满嘴坏死的牙神经,但是从外表上看,我们每天过着和任何人没有什么两样的日子。    
    烟男看着我问,二毛,那样的日子又有什么必要过下去呢?    
    我咽了口口水,想说,其实我们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他缓缓地叹气,似乎人世间的日子对他已无任何吸引。他说他随时都会散掉,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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