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跟了来的。
洗过澡我立刻吃午饭。早晨八点钟从汤岛出发,而这时还不到午三时。
那个男人临走的时候,从院子里向上望着我,和我打招呼。
〃拿这个买些柿子吃吧。对不起,我不下楼啦,〃我说着包了一些钱投
下去。他不肯拿钱,就要走出去,可是纸包已经落在院子里,他回过头拾
起来。
〃这可不行啊,〃他说着把纸包抛上来,落在茅草屋顶上。我又一次投
下去。他就拿着走了。
从傍晚起下了一场大雨。群山的形象分不出远近,都染成一片白,前
面的小河眼见得混浊了,变成黄色,发出很响的声音。我想,雨这么大,
舞女们不会串街卖艺了,可是我坐不住,又进了浴室两三次。住屋微暗不
明,和邻室隔的纸扇开了个四方形的口子,上梁吊着电灯,一盏灯供两个
房间用。
在猛烈雨声中,远方微微传来了咚咚的鼓声。我象要抓破木板套似的
把它拉开了,探出身子去。鼓声仿佛离得近了些,风雨打着我的头。我闭
上眼睛侧耳倾听,寻思鼓声通过哪里到这儿来。不久,我听见了三弦的声
音;听见了女人长长的呼声;听见了热闹的欢笑声。随后我了解到艺人们被
叫到小旅店对面饭馆的大厅去了,可以辨别出两三个女人和三四个男人的
声音。我等待着,想那里一演完,就要转到这里来吧。可是那场酒宴热闹
异常,象是要一直闹下去。女人的尖嗓门时时象闪电一般锐利地穿透暗夜。
我有些神经过敏,一直敞开着窗子,痴呆地坐在那里。每一听见鼓声,心
里就亮堂了。
〃啊,那舞女正在宴席上啊。她坐着在敲鼓呢。〃
鼓声一停就使人不耐烦。我沉浸到雨声里去了。
不久,也不知道是大家在互相追逐呢还是在兜圈子舞蹈,纷乱的脚步
声持续了好一会,然后又突然静下来。我睁大了眼睛,象要透过黑暗看出
这片寂静是怎么回事。我心中烦恼,那舞女今天夜里不会被糟蹋吗?
我关上木板套窗上了床,内心里还是很痛苦。又去洗澡,胡乱地洗了
一阵。雨停了,月亮现出来。被雨水冲洗过的秋夜,爽朗而明亮。我想,
即使光着脚走出浴室,也还是无事可做。这样度过了两小时。
三
第二天早晨一过九时,那个男人就到我的房间来了。我刚刚起床,邀
他去洗澡。南伊豆的小阳春天气,一望无云,睛朗美丽,涨水的小河在浴
室下方温暖地笼罩于阳光中。我感到自己昨夜的烦恼象梦一样。我对那个
男人说:
〃昨天夜里你们欢腾得好晚啊。〃
〃怎么,你听见啊?〃
〃当然听见了。〃
〃都是些本地人。这地方上的只会胡闹乱叫,一点也没趣。〃
他若无其事的样子,我沉默了。
〃那些家伙到对面的浴场来了。你瞧,他们好象注意到这边,还在笑
哩。〃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我朝河那边的公共浴场望去。有七八个人光着身
子,朦胧地浮现在水蒸气里面。
忽然从微暗的浴场尽头,有个裸体的女人跑出来,站在那里,做出要
从脱衣场的突出部位跳到河岸下方的姿势,笔直地伸出了两臂,口里在喊
着什么。她赤身裸体,连块毛巾也没有。这就是那舞女。我眺望着她雪白
的身子,它象一棵小桐树似的,伸长了双腿,我感到有一股清泉洗净了身
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嗤嗤笑出声来。她还是个孩子呢。是那么幼稚的
孩子,当她发觉了我们,一阵高兴,就赤身裸体地跑到日光下来了,踮起
脚尖,伸长了身子。我满心舒畅地笑个不停,头脑澄清得象刷洗过似的。
微笑长时间挂在嘴边。
由于舞女的头发过于中盛,我一直认为她有十七。八岁,再加上她被
打扮成妙龄女郎的样子,我的猜想就大错特错了。
我和那个男人回到我的房间,不久,那个年长的姑娘到旅馆的院子里
来看菊花圃。舞女刚刚走在小桥的半当中。四十岁的女人从公共浴场出来,
朝她们俩人的方向望着。舞女忽然缩起了肩膀,想到会挨骂的,还是回去
的好,就露出笑脸,加快脚步回头走。四十岁的女人来到桥边,扬起声音
来叫道:〃您来玩啊!〃
年长的姑娘也同样说着:〃您来玩啊!〃她们都回去了。可是那个男人
一直坐到傍晚。
夜里,我正和一个卸下了纸头的行商下围棋,突然听见旅馆院子里响
起了鼓声。我马上就要站起身来。
〃串街卖艺的来了。〃
〃哼哼,这些角色,没道理。喂,喂,该我下子啦。我已经下在这里,
〃纸商指点着棋盘说。他入迷地在争胜负。
在我心神恍惚的当儿,艺人们似乎就要回去了,我听见那个男人从院
子里喊了一声:〃晚上好啊!〃
我到走廊里向他招手。艺人们悄声私语了一阵,然后转到旅馆门口。
三个姑娘随在那个男人身后,顺序地道了一场〃晚上好〃,在走廊上垂着手,
象艺妓的样子行个礼。我从棋盘上看出我的棋快要输了。
〃已经没有办法了。我认输。〃
〃哪里会输呢?还是我这方不好啊。怎么说也还是细棋。〃
纸商一眼也不朝艺人那边看,一目一目地数着棋盘上的目数,愈加小
心在意地下着子。女人们把鼓和三弦摆在房间的墙角里,就在象棋盘上玩
起五子棋来。这时我本来赢了的棋已经输了。可是纸商仍然死乞白赖地要
求说:
〃怎么样?再下一盘,再请你下一盘。〃
但是我一点意思也没有,只是笑了笑,纸商断了念,站起身走了。
姑娘们向棋盘这边靠拢来。
〃今天夜里还要到哪里去巡回演出吗?〃
〃还想兜个圈子。〃那个男人说着朝姑娘们那边看看。
〃怎么样,今天晚上就到此为止,让大家玩玩吧。〃
〃那可开心,那可开心。〃
〃不会挨骂吗?〃
〃怎么会,就是到处跑,反正也不会有客人。〃
她们下着五子棋什么的,玩到十二点钟以后才走。
舞女回去之后,我怎么也睡不着,头脑还是清醒异常,我到走廊里大
声叫着。
〃纸老板,纸老板!〃
〃噢……〃快六十岁的老爷子从房间里跳出来,精神抖擞地答应了一声。
〃今天夜里下通霄。跟你说明白。〃
我这时充满非常好战的心情。
四
已经约好第二天早晨八点钟从汤野出发。我戴上在公共浴场旁边买的
便帽,把高等学校的学生帽塞进书包,向沿街的小旅店走去。二楼的纸隔
扇整个地打开着,我毫不在意地走上去,可是艺人们都还睡在铺垫上。我
有些慌张,站在走廊里愣住了。
在我脚跟前那张铺垫上,那舞女满面通红,猛然用两只手掌捂住了脸。
她和那个较大的姑娘睡在一张铺上,脸上还残留着昨晚的浓汝,嘴唇和眼
角渗着红色。这颇有风趣的睡姿沁入我的心胸。她眨了眨眼侧转身去,用
手掌遮着脸,从被窝里滑出来,坐到走廊上。
〃昨晚谢谢您!〃她说着,漂亮地行了礼,弄得我站在那儿不知怎么是好。
那个男人和年长的姑娘睡在一张铺上。在看到这以前,我上点都不知
道这两个人是夫妇。
〃非常抱歉。本来打算今天走的,可是今天晚上要接待客人,我们准备
延长一天。您要是今天非动身不可,到下田还可以和您见面。我们决定住
在甲州屋旅店里,您立刻就会找到的,〃四十岁的女人在铺垫上抬起身子说。
我感到象是被人遗弃了。
〃不可以明天走吗?我预先不知道妈妈要延长一天。路上有个伴儿总是
好的。明天一块儿走吧,〃那个男人说。
四十岁的女人也接着说:〃就这么办好啦。特意要和您一道的,没有预
先跟您商量,实在抱歉。明天哪怕落雹也要动身。后天是我的小宝宝在路
上死去的第四十九天,我心里老是惦念着这断七的日子,一路上匆匆忙忙
赶来,想在那天前到下田做断七。跟您讲这件事真是失礼,可我们倒是有
意外的缘份,后天还要请您上祭呢。〃
因此我延缓了行期,走到楼下去。为了等大家起床,我在肮脏的帐房
间里跟旅店的人闲谈,那个男人来邀我出去散散步。沿街道稍微向南行,
有一座漂亮的小桥。凭着桥栏杆,他谈起了他的身世。他说,他曾经短期
参加了东京一个新流派的剧团,听说现在也还常常在大岛港演剧。他说他
们的行李包里刀鞘象条腿似的拖在外面。因为在厅房里还要演堂会。大柳
条包里装的是衣裳啦,锅子茶碗之类的生活用品。
〃我耽误了自己的前程,竟落到这步田地,可是我的哥哥在甲府漂亮地
成家立业了,当上一家的继承人。所以我这个人是没人要的了。〃
〃我一直想您是长冈温泉人呢。〃
〃是吗?那个年长的姑娘是我的老婆,她比你小一岁,十七啦。在旅途
上,她的第二个孩子又早产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断了气,我女人的身体还
没有复原。那个妈妈是她的生身母亲,那舞女是我的亲妹妹。〃
〃哦,你说你有个十四岁的妹妹……〃
〃就是她呀,让妹妹来干这种生计,我很不愿意,可是这里面还有种
种缘故。〃
然后他告诉我,他名叫荣吉,妻子叫千代子,妹妹叫薰子。另一个十
七八岁的姑娘叫百合子,只有她地大岛生人,雇来的。荣吉象是非常伤感,
露出要哭的脸色,注视着河滩。
我们回来的时候,洗过了脂粉的舞女正俯身在路边拍着小狗的头。我
表示要加回自己的旅馆里去。
〃你去玩啊。〃
〃好的,可是我一个人……〃
〃你跟哥哥一道去嘛。〃
〃我马上去。〃
没多久,荣吉到我的旅馆来了。
〃她们呢?〃
〃女人们怕妈妈唠叨。〃
可是我们刚一摆五子棋,几个女人已经过了桥,急急忙忙上楼来了。
象平素一样,她们殷勤地行了礼,坐在走廊上踌躇着,第一个站起来的是
千代子。
〃这是我的房间。请别客气,进来吧。〃
艺人们玩了一小时,到这个旅馆的浴室去。她们一再邀我同去,可是
已有三个年轻女人在,我推托了。后来,舞女马上又一个人跑上来,转告
了千代子的话:
〃姐姐说,要你去,给你擦背。〃
我没有去,跟舞女下五子棋。好下得意外地好,同荣吉和别的女人们
循环赛,她可以不费力地胜过他们。五子棋我下得很好,一般人下我不过。
跟她下,用不着特意让一手,心里很愉快。因为只我们两个人,起初她老
远地伸手落子,可是渐渐她忘了形,专心地俯身到棋盘上。她那头美得有
些不自然的黑发都要碰到我的胸部了。突然她脸一红。
〃对不起,要挨骂啦,〃她说着把棋子一推,跑出去了。这时,妈妈站
在公共浴场前面。千代子和百合子也慌忙从浴室出来,没上二楼就逃了回
去。
这一天,荣吉在我的房间里从早晨玩到傍晚。纯朴而似乎很亲切的旅
馆女掌柜忠告我说,请这样的人吃饭是白浪费。
晚上我到小旅店去,舞女正跟妈妈学三弦。她看到我就停下,可是听
了妈妈的话又把三弦抱起来。每逢她的歌声略高一些,妈妈就说:
〃我不是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