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到小旅店去,舞女正跟妈妈学三弦。她看到我就停下,可是听
了妈妈的话又把三弦抱起来。每逢她的歌声略高一些,妈妈就说:
〃我不是说过,用不着提高嗓门吗!〃
荣吉被对面饭馆叫到三楼厅房去,正在念着什么,从这里可以看得见。
〃他念的是什么?〃
〃谣曲呀。〃
〃好奇怪的谣曲。〃
〃那是个卖菜的,随你念什么,他也听不懂。〃
这时,住在小旅店里的一个四十岁上下的鸟店商人打开了纸隔扇,叫
几个姑娘去吃菜。舞女和百合子拿着筷子到隔壁房间去吃鸟店商人剩下的
鸡火锅。她们一起向这个房间回来时,鸟店商人剩下的鸡火锅。她们一起
向这个房间回来时,鸟店商人轻轻拍了拍舞女的肩膀。妈妈露出了一副很
凶的面孔说:
〃喂喂,不要碰这孩子,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啊。〃
舞女叫着老伯伯老伯伯,求鸟店商人给她读。可
是鸟店商人没多久站起身来走了。她一再说〃给我读下去呀〃,可是这话她
不直接跟我说,好象请妈妈开口托我似的。我抱着一种期望,拿起了通俗
故事本。舞女果然赶忙靠到我身边。我一开口读,她就凑过脸来,几乎碰
到我的肩头,表情一本正经,眼睛闪闪发光,不眨眼地一心盯住我的前额。
这似乎是她听人家读书的习气,刚才她和鸟商人也几乎把脸碰在一起。这
个我已经见过了。这双黑眼珠的大眼睛闪着美丽的光辉,是舞女身上最美
的地方。双眼皮的线条有说不出来的漂亮。其次,她笑得象花一样,笑得
象花一样这句话用来形容她是逼真的。
过了一会儿,饭店的侍女来接舞女了。她换了衣裳,对我说:〃我马
上就回来,等我一下,还请接着读下去。〃
她到外面走廊里,垂下双手行着礼说:〃我去啦。〃
〃你可千万不要唱歌呀,〃妈妈说。她提着鼓微微地点头。
妈妈转过身来对我说:〃现在她恰巧在变嗓子。〃
舞女规规矩矩地坐在饭馆的二楼上,敲着鼓。从这里看去,她的后影
好象就在隔壁的厅房里。鼓声使我的心明朗地跃动了。
〃鼓声一响,满房里就快活起来了,〃妈妈望着对面说。
千代子和百合子也同样到那边大厅去了。
过了一小时的工夫,四个人一同回来。
〃就是这么点……〃舞女从拳头里向妈妈的手掌上倒出了五角零碎的银
币。我又读了一会儿。他们又谈起了旅途上死去的婴
儿,据说,那孩子生来象水一样透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可是还活了一
个星期。
我仿佛忘记了他们是巡回艺人之类的人,既没有好奇心,也不加轻视,
这种很平常的对他们的好感,似乎沁入了他们的心灵。我决定将来什么时
候到他们大岛的家里去。他们彼此商量着:〃可以让他住在老爷子的房子
里。那里很宽敞,要是老爷子让出来,就很安静,永远住下去也没关系,
还可以用功读书。〃然后他们对我说:我们有两座小房子,靠山那边的房子
是空着的。
而且说,到了正月里,他们要到波浮港去演戏,可以让我帮帮忙。
我逐渐了解到,他们旅途上的心境并不象我最初想象的那么艰难困苦,
而是带有田野气息的悠闲自得。由于他们是老小一家人,我更感到有一种
骨肉之情维系着他们。只有雇来的百合子老是羞羞 怯怯的,在我的面前闷
声不响。
过了夜半,我离开小旅店,姑娘们走出来送我。舞女给我摆好了木屐。
她从门口探出头来,望了望明亮的天空。
〃啊,月亮出来啦……明天到下田,可真高兴啊,给小孩做断七,让妈
妈给我买一把梳子,然后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哩。你带我去看电影好吧?〃
对于沿伊豆地区相模川各温泉场串街的艺人来说,下田港这个城市总是
旅途的故乡一亲漂浮着使他们恋恋不舍的气息。
五
艺人们象越过天城山时一样,各自携带着同样的行李。妈妈用手腕子搂
着小狗的前脚,它露出惯于旅行的神情。走出汤野,又进入了山区。海上的
朝日照耀着山腰。我们眺望着朝日的方向。河津的海滨在河津的海滨在河津
川的前方明朗地展开了。
〃那边就是大岛。〃
〃你看它有多么大,请你来呀,〃舞女说。
也许是由于秋季的天空过于晴朗,临近太阳的海面象春天一样笼罩着一
层薄雾。从这里到下田要走二十公里路。暂时间海时隐时现。千代子悠闲地
唱起歌来。
路上他们问我,是走比较险峻可是约近两公里的爬山小道呢,还是走方
便的大道,我当然要走近路。
林木下铺着落叶,一步一滑,道路陡峭得挨着胸口,我走得气喘吁吁,
反而有点豁出去了,加快步伐,伸出手掌拄着膝盖。眼看着他们一行落在后
面了,紧紧地跟着我跑。她走在后面,离我一两米远,既不想缩短这距离,
也不想再落后。我回过头去和她讲话,她好象吃惊的样子,停住脚步微笑着
答话。舞女讲话的时候,我等在那里,希望她赶上为,可是她也停住脚步,
要等我向前走她才迈步。道路曲曲折折,愈加险阻了,我越发加快了脚步,
可是舞女一心地攀登着,依旧保持着一两米的距离。群山静寂。其余的人落
在后面很远,连话声也听不见了。
〃你在东京家住哪儿?〃
〃没有家,我住在宿舍里。〃
〃我也去过东京,赏花时节我去跳舞的。那时还很小,什么也不记得了。〃
然后她问东问西:〃你父亲还在吗?〃〃你到甲府吗?〃等等。她说到了下田
要去看电影,还谈起那死了的婴儿。
这时来到了山顶。舞女在枯草丛中卸下了鼓,放在凳子上,拿手巾擦汗。
她要掸掸脚上的尘土,却忽然蹲在我的脚边,抖着我裙子的下摆。我赶忙向
后退,她不由得跪下来,弯着腰替我浑身掸尘,然后把翻上来的裙子下摆放
下去,对站在那里呼呼喘气的我说:〃请您坐下吧。〃
就在凳子旁边,成群的小鸟飞了过来。四周那么寂静,只听见停着小鸟
的树枝上枯叶沙沙地响。
〃为什么要跑得这么快?〃
舞女象是觉得身上热起来。我用手指咚咚地叩着鼓,那些小鸟飞走了。
〃啊,想喝点水。〃
〃我去找找看。〃
可是舞女马上又从发黄的丛树之间空着手回来了。
〃你在大岛的时候做些什么?〃
这时舞女很突然地提出了两三个女人的名字,开始谈起一些没头没脑的
话。她谈的似乎不是在大岛而是在甲府的事,是她上普通小学二年级时小学
校的一些朋友,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又等了约十分钟,三个年轻人到了山顶,妈妈更落后了十分钟才到。
下山时,我和荣吉特意迟一步动身,慢慢地边谈边走。走了约一里路之
后,舞女又从下面跑上来。
〃下面有泉水,赶快来吧,我们都没喝,在等着你们呢。〃
我一听说有泉水就跑起来。从树荫下的岩石间涌出了清凉的水。女人们
都站在泉水的四周。
〃快点,请您先喝吧。我怕一伸手进去会把水弄浑了,跟在女人后面喝,
水就脏啦,〃妈妈说。
我用双手捧着喝了冷冽的水,女人们不愿轻易离开那里,拧着手巾擦干
了汗水。
下了山一走进下田的街道,出现了好多股烧炭的烟。大家在路旁的木头
上坐下来休息。舞蹲在路边,用桃红色的梳子在梳小狗的长毛。
〃这样不是把梳子的齿弄断了吗?〃妈妈责备她说。
〃没关系,在下田要买把新的。〃
在汤野的时候,我就打算向舞女讨取插在她前发上的这把梳子,所以我
认为不该用它梳狗毛。
道路对面堆着好多捆细竹子,我和荣吉谈起正好拿它们做手杖用,就抢
先一步站起身来。舞女跑着追过来,抽出一根比她人还长的粗竹子。
〃你干什么?〃荣吉问她,她踌躇了一下,把那根竹子递给我。
〃给你做手杖。我挑了一根挺粗的。〃
〃不行啊!拿了粗的,人家立刻会看出是偷的,被人看见不糟糕吗?送回
去吧。〃
舞女回到堆竹子的地方,又跑回来。这一次,她给我拿来一根有中指粗
的竹子。接着,她在田埂上象脊给撞了一下似的,跌倒在地,呼吸困难地等
待那几个女人。
我和荣吉始终走在前头十多米。
〃那颗牙可以拔掉,换上一颗金牙。〃忽然舞女的声音送进我的耳朵里。
来回过头一看,舞女和千代子并排走着,妈妈和百合子稍稍落后一些。千代
子好象没有注意到我在回头看,继续说:
〃那倒是的。你去跟他讲,怎么样?〃
他们好象在谈我,大概千代子说我的牙齿长得不齐整,所以舞女说可以
换上金牙。她们谈的不外乎容貌上的,说不上对我有什么不好,我都不想竖
起耳朵听,心里只感到亲密。她们还在悄悄地继续谈,我听见舞女说:
〃那是个好人呢。〃
〃是啊,人倒是很好。〃
〃真正是个好人。为人真好。〃
这句话听来单纯而又爽快,是幼稚地顺口流露出感情的声音。我自己也
能天真地感到我是一个好人了。我心情愉快地抬起眼来眺望着爽朗的群山。
眼睑里微微觉得痛。我这个二十岁的人,一再严肃地反省到自己由于孤儿根
性养成的怪脾气,我正因为受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忧郁感,这才走上到伊豆
的旅程。因此,听见有人从社会的一般意义说我是个好人,真是说不出地感
谢。快到下田海边,群山明亮起来,我挥舞着刚才拿到的那根竹子,削掉秋
草的尖子。
路上各村庄的入口竖着牌子:〃乞讨的江湖艺人不得入村。〃
六
一进下田的北路口,就到了甲州屋小旅店。我随着艺人们走上二楼,头
上就是屋顶,没有天花板,坐在面临街道的窗口上,头要碰到屋顶。
〃肩膀不痛吧?〃妈妈好几次盯着舞女问。〃手不痛吧?〃
舞女做出敲鼓时的美丽手势。
〃不痛。可以敲,可以敲。〃
〃这样就好啦。〃
我试着要把鼓提起来。
〃唉呀,好重啊!〃
〃比你想象的要重。比你的书包要重些,〃舞女笑着说。
艺人们向小旅店里的人们亲热地打着招呼。那也尽是一些艺人和走江湖
的。下田这个港口象是些候鸟的老窝。舞女拿铜板给那些摇摇晃晃走进房间
来的小孩子。我想走出甲州屋,舞女就抢先跑到门口,给我摆好木屐,然后
自言自语似地悄声说:〃带我去看电影啊。〃
我和荣吉找一个游手好闲的人领路,一直把我们送到一家旅馆去,据说
旅馆主人就是以前的区长。洗过澡之后,我和荣吉吃了有鲜鱼的午饭。
〃你拿这个去买些花给明天忌辰上供吧,〃我说着拿出个纸包,装着很少
的一点钱,叫荣吉带回去,因为为了我必须乘明天早晨的船回东京,我的旅
费已经用光了。我说是为了学校的关系,艺人们也就不好强留我。
吃过午饭还不到三小时就吃了晚饭,我独自从下田向北走,过了桥。我
登上下田的富士山,眺望着港湾。回来的路上顺便到了甲州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