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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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4年第1期- 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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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肥胖臃肿的大妈正在做着下人的粗活,坐在院子里的水龙头前抱着大盆洗衣服,见我们进来,我大妈的眼神像把刀子,似乎要从我身上剜下块肉来。我没有搭理她,拉着我妹径直走进父亲的房间。 
  大妈生的大哥正拿着一本书和父亲谈论着什么,那父子间的亲热一下子刺痛了我,我站在父亲床边如同面对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机械地回答着父亲的询问,我眼角的余光瞟视着周围的一切,那一切都是我大妈和她的儿女剽窃我的,仇恨让我恨不得烧毁这里的一切,然而我知道我什么也做不了。 
  临走,我将父亲教我唤做大哥的那个人随手放在床边的书顺进了衣襟。我的这位大哥正在念大学,为了不中断他的学业,我父亲变卖了所有的家私,供养着他,指望他这个名正言顺的长子光宗耀祖。 
  我偷的是一本大学课本,我看不懂那里面的东西,一路上,我撕碎着那书沿途丢弃着,我妹问我在干什么,我告诉她没你的事。 
  后海岸边,我撕完了最后一页,在看着天女散花般的碎片飞上天空的那一瞬间,我的心情明朗痛快得像后海的水面,层层舒展,余波四散。 
  把妹妹差遣回家,我在后海岸边打起了水漂儿,我捡着地上的石子瓦片,侧身扔去,石子瓦片在水面划过,击溅起浪花,每一次都让我兴奋得欢呼雀跃,我少年时期最快乐的事情就是一个人在后海岸边打水漂儿。 
  玩够了回家,等待我的是我父亲正襟危坐地坐在堂屋,桌上是一把鸡毛掸子。 
  我和我妹走后不久,我大哥发现他的课本没了,我大妈闻声进来,一口咬定是我干的,她迎着我父亲不满的目光斩钉截铁: 
  到了是小老婆生养的!我一看那孩子贼眉鼠眼的就知道没好事,要不是他偷了你把我的眼珠挖出来当泡踩! 
  我父亲忍受不了我大妈的讥讽,拖着病体来到了后海。 
  从我妹怯怯的眼光里我知道我已躲不过这顿皮肉之苦。 
  不成器的东西!败家子!不是正应了你大妈的话了?往后,你怎么让我扬着脸去见她? 
  我父亲手里的鸡毛掸子抽打着我的皮肉,我母亲嘴里的话抽打着我的心,她的苏州软语像把利剑挑破了我和她之间和这个世界之间仅存的那点温情。 
  仇恨就是在那一刻种下的,对我母亲和父亲的仇恨。 
  我怒视着我父亲,我对我母亲冷笑: 
  你怎么也学会倒打一耙了?这结果不是你和他种下的?是你愿意做小的,是你愿意把他让给他们的,是他不负责任生下我们的!是你们先我丢人败家的! 
  我父亲在我的话喊完后,慢慢地像被吹了一口气的叶子朝后飘去。 
  我哥冲过去擎住他,我妹和我母亲哭做一团。 
  混乱中我逃出家门。 
  正是秋天。秋风梳理着后海岸边的柳树,残叶飘落下来,天女散花般飞向水面,浪花簇拥着它们,毫不嫌弃地将它们纳入后海的怀抱。 
  我立在栏杆上痴痴地注视着落叶的归宿,真想一纵身与它们为伍。 
  我想到了死,世界在我这个十四岁的少年眼里是那么的灰暗,毫无暖色。我知道那一纵身的结局,后海在吞食我片刻之后,必会将我吐纳出来,我会像一条死鱼漂浮出水面。我曾见过那样的场景,后海几乎每年都吐纳出尸体,后海是干净的,它的怀抱从来不藏匿死鱼烂尸,只有鲜活的生命才能生活在它的怀里。 
  我注定死不成。我在后海岸边的徘徊早被街道的大妈看在眼里,我被呵斥着离开。 
  我背离着家的方向沿着后海的南沿向东走,拐过银锭桥,走出烟袋斜街,走上鼓楼大街,街两边店家的门匾到处是我父亲的墨迹,我的目光抚摩着它们,金色的字号衬在黑亮的匾底,似乎闪烁着我父亲的风流、我母亲的华丽,闪烁着我们兄妹幸福快乐的旧日时光。  罪恶的念头就是在那一刻生成的。 
  我的手伸向了一个我父亲题匾的店家,这是一家卖食品的老店,叫“聚香阁”,我盯上了摆在柜台上的一袋绿豆糕,掌柜的应酬客人时,我将它迅速地塞进衣襟下,然后转身若无其事地离开。 
  回家的路上,我吃着偷来的绿豆糕,除了品尝着偷的刺激,心里还充满了一种巨大的快感,我心里明白这刚是开始,我要偷遍所有挂着我父亲牌匾的店家,我要让那个生我不养我的男人再也没脸踏上这条街,我要让那个做妾的女人为她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以后的日子里鼓楼大街发生了许多希奇古怪的事情,那些挂着秉承荫题匾的店家隔三差五地就会发生失窃现象,起先是一些不起眼的物件,后来失窃的东西逐渐贵重起来,店家开始警觉了。 
  我以为自己做的很隐蔽,我不知道会被人认出我是秉家的二少爷。我知道早晚会有那一天,但是却不知道这是他们做好的圈套。 
  那家挂着“齐古斋”的店家是个古玩老店,我清楚地记得我父亲为他们题匾的情景。客厅,我父亲正襟危坐,店家诚惶诚恐地递上银子,不但要我父亲题匾还要我父亲给他起个字号,我在旁边逗着罐里的蛐蛐,我看见我父亲捻着下巴上的胡子沉吟了片刻说就叫“齐古斋”吧,店家赶紧答谢。我父亲说三天后你来取匾。店家告辞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讨好地对我父亲说大少爷真乖巧,我父亲纠正说这是老二,店家改口说秉老爷真是多子多福啊,我听见我父亲说哪里哪里,比不上权老板家大业大。 
  三天后的下午,权老板来取匾,我父亲和我母亲午睡还没有出房,下人安排权老板在客厅等候,我在院子里玩耍,权老板在客厅招呼我进去,我站在他面前,权老板从兜里摸出一个小玩意儿递给我说二少爷喜欢吗?我接过来一看是万花筒,做得很精巧全然不是街头小摊卖的货色。 
  给我的?我问。 
  权老爷点头说二少爷帮我去正房看看秉老爷起床了吗,我有事着急回去。 
  我答应着朝我父母的卧房走去。平时我父亲休憩是不许人打扰的,我家都知道这个规矩,我蹑手蹑脚地来到卧房,我听见里面好像传出一种声音,我将门悄悄地推开,我被眼前的场景吓呆,青天白日下,我赤身裸体的父亲骑在我一丝不挂的母亲身上,我母亲在他身下扭曲呻吟,他们像狰狞的男鬼和女鬼,让七岁的我吓得坐在地上。 
  我父亲很快穿上衣服出来,斥责着我进屋不敲门,我指着客厅辩解说有人等您拿匾呢。我父亲沉着脸走进客厅,权老板赶紧迎上来说打扰秉老爷休息了,该死该死!我父亲差遣下人搬来牌匾,权老爷连连道谢夸赞,我父亲一言不发,只说了句不送,又回了卧房。 
  因为权老板,我父亲一连几天不爱搭理我,我看见了我不该看见的。 
  偷古玩店之前,我一连几天都混在店里观察,我不知道哪些东西值钱,店铺里墙上的坛坛罐罐、陶瓷玉器,柜子里的小摆件鼻烟壶、玉扳指、翡翠如意什么的让我眼花缭乱,听着老板和买主之间的讲价,我盯上了老板手里的一个晶莹剔透的玉扳指,我看见老板整天宝贝似的把玩着,从不摆在柜子里,遇上客人问起,老板摇头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不卖。平时玉扳指不离老板的手,只有帮助来客介绍古玩时,老板才将它顺手放进口袋。 
  机会来了,那天古玩店来了两拨客人,一拨客人看瓷器,一拨漫天打听着价,让人吃不准他们要买什么,老板弯腰给客人看瓷器底上的字号时,我从老板的身边擦身而过,我的手只是轻轻地一夹就从老板的口袋中掏出了玉扳指。 
  我觉得我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神不知鬼不觉的我走出店门的一瞬间就被那拨漫天问价的人拦住了。原来他们是老板叫来的人,都是一些失窃的事主,他们注意我好几天了,其实他们没看见我偷什么,只是我的神情让他们觉得我得了手。 
  我被他们扭送到了派出所,人赃俱获。拘留十五天,我被我哥领回。 
  14岁还不能承担法律责任,我被勒令接受家长管教。学校已经将我除名。 
  回到家,我母亲的目光躲闪着我,每天早晨她都会放一些零用钱在我的屋里,好像随时提醒我不要再去偷盗了,邻居避讳着我还唆使孩子不要靠近我,我成了院子里的流感病毒,没人愿意被传染。 
  我父亲在和我讲了一番大道理后减少了来后海的次数,有时一个月来一趟,来了也不会久留。我哥的不扛家和我的不成器让我父亲心灰意冷,他惟一想念的除了我母亲就是我妹了,假如这个家里没有这两个女人,他会不认我们哥仨是他的种。 
  我弟那年12岁,整日像个没心肝的野马,只要让他吃饱了,天塌下来他也不管。 
  我无所事事。无所事事的我在老实了一年多之后,又操旧业。 
  再次落网是在我父亲常坐的从和平门到后海的沿线的无轨电车上。我不偷老不偷少,专偷那些年纪上做父母的人,每次从他们的口袋掏出钱夹都让我兴奋异常,有一次我甚至在车上撞见了我父亲,他没有看见我,趁着人们拥挤着上下车之际,我蹭过他身边轻而易举地掏出了他要送给我母亲的月规。 
  我能想象出我父亲在我母亲面前丢了月规是何等的沮丧,那必是一种身体的精神的双重沮丧。我想象不出的是双重沮丧的我父亲如何在我母亲身体上驰骋?如何让我母亲在他的驰骋下快乐如昔? 
  我回家时,我父亲已经离开,我母亲只字未提,我妹吃饭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我,我让她看得发毛,草草扒拉口饭就回屋睡觉,背后,我母亲的目光像钉子,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知子莫若母。 
  偷了我父亲后,我曾经痛下决心再也不去偷了。我甚至偷偷地用针扎过自己的手心和十指,那几天我的手伤痕累累,吃饭只能用勺连筷子也夹不住。只是这样的日子只坚持了半年,半年后我又出没在和平门通往后海的电车上,直到后来被公安的反扒人员擒拿归案。 
  做惯了贼,不偷手痒。 
  我再次让我父亲颜面扫地。 
  更让我父亲颜面扫地的是他的字给他惹了祸,那年“大鸣大放”,铁路局贴满了给政府提意见的大字报,我父亲天生胆小,加上自己曾有两房老婆的背景,自知不够大鸣大放资格,便没有参加鸣放,因为写一手好字,我父亲被拉去帮助鸣放的人誊写材料,居然将一篇篇毫无文采的意见书写成一幅幅书法作品。那些和我父亲过往密切的人士贴在墙上的鸣放文章大都出自我父亲之手。后来事情急转直下,当这些人相继成为落网的右派时,有人回忆起那些贴在墙上让我父亲以为自己有用武之地、让旁人啧啧称道的大字报大都假我父亲之手,他毫无例外地成了一名“编外右派”。 
  那一年,我父亲熟识的知名人士相继落马,剃阴阳头,开批斗会,抄家,流放,自杀。我父亲庆幸自己没有爬得那么高。 
  “编外右派”的我父亲因为没有什么奇谈怪论,陪绑“在编右派”挨斗数日后,又被造反派们拉去誊写揭发批判文章,我父亲不敢拒绝,誊写的批判右派文章一点也不敢大意,生怕哪点没写好惹领导们不高兴把他从编外整到编内。那段日子里,只要不端他饭碗,谁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我母亲再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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