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的大宅门 导演郭宝昌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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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的大宅门 导演郭宝昌传记- 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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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剃光,而是东留一绺,西留一撮,坑坑洼洼、长长短短,这叫“牛鬼蛇神头”。我们很庆幸,大概对我们的政策与四类分子不同,没把我们剃成那副德性,那种侮辱,作为一个人,是无法忍受的啊!当时我们对红卫兵造反的情况一无所知。还寄希望于什么政策,这不瞎掰么?
  八月中旬,正要出工,忽见门口贴出一张大告示,勒令我们四点前立即将狗头剃光,否则“格杀勿论”。这下儿可全懵了。但依然抱有幻想,组长跑到管理人员那里问是否要听红卫兵的命令剃头?管理人员竟反问:“你们说呢?”这还用说么?剃!“臭老九”总是能找到解脱自尊心受辱的理由,有人便说,这是红卫兵对我们的宽大,剃光总比四类分子的“阴阳头”体面多了。可是一百多人,只有三个推子,一个小时如何剃得完?于是,剪子、刮刀、剃须刀、推子,凡能将头发彻底消灭的工具全都用了。都是狗头,也没那么讲究,“格杀”都“勿论”了,“格剃”还论什么!神速,不到四点,全光!只有邮电学院的一个小子,牛×!坚决不剃。他认为这是侮辱,人身侮辱!士可杀而不可辱!好像我们都不知道这是“侮辱”似的。对红卫兵的宽大毫不感恩,结果被红卫兵打得鲜血淋漓脑袋开花,并按四类分子标准剃了“阴阳头”。
  这本来是件很悲惨的事,可最不可思议、最让人奇怪的是,剃了头的诸君坐在屋里等红卫兵揪斗,瞪着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突然都大笑起来。我也笑得肚子疼,这种笑是非常反动的,若被红卫兵看见那是定要“格杀”的,都知道这“笑”的危险性,可谁都忍不住,有捂住嘴的、有低着脸的、有扭着头的,只是笑。我居然想到很多文艺作品描写的悲惨场面:哭、悲痛、撕心裂肺,都不对了,应该笑!你不笑因为你未身临其境,“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一声断喝,我们被红卫兵押到大礼堂前的小广场上。都不笑了,因为我们身上立即溅满同伴的鲜血,于是罚跪、挂牌子、游街。这游街只在书中看过,那是毛主席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却不知游街竟如此难过,没点儿功夫还真不行。九十度弯腰前行,最要命的是还要双臂举起前伸,这很难过,不信您现在就试试,看能坚持几分钟?也许看到这里您出于好奇真就试上了,体验一下,怎么样?……您坚持了多久?街两旁全是手持棍棒皮鞭的红卫兵,而且有荷枪实弹的民兵,后来才知道,总部有令,如有反抗立即枪杀。
  我们像牲口一样被驱赶,而且专门往水洼、泥地里赶。只听见混乱的谩骂声和吆喝声,以及此起彼伏的“劈劈啪啪”的抽打声,听到最多的喊声则是:“妈了个×!把胳膊伸直!”没错儿,两臂伸直太难了,我已经坚持不住了,可我深知把两臂放下来的后果。我突然灵机一动,何不把两手放在前面那人撅着的屁股上?这么混乱的场面,总不会被发现吧?我快走两步,把疲劳到极限的双臂搭在前面的屁股上,那叫舒坦,那叫痛快,假如当时有人问我:“人生的最大幸福是什么?”我一定回答:“把双手放在前面的屁股上”。大约也就十几秒钟,
  我的不轨行为被发现了,随着一声:“×你妈的俩手往哪儿搁?!”一棍抡下,疼得我忙把手缩回,可那迅雷不及掩耳的第二棍狠狠抡在了前面的屁股上,我很内疚,真不是故意的,叫他挨了一棍,后来很想向他道歉,但始终没弄清那是谁的屁股。
  当时的游街队伍已没有队形,混乱不堪。可就那十几秒钟救了我,使我一直坚持到游斗完。我们被赶回监舍,刚一进屋,砖头、石块儿立即从门、从窗户雨点般地飞进来,伴随着男男女女红卫兵的不堪入耳的愤怒的脏话。谁也不敢抬头,只听见被打的“哎哟”声,我站在双层床的一侧,一块砖头狠狠地打在床柱上,距离我的鼻子一寸,床柱上立即有了一个坑,若打在我头上,也就“格杀勿论”了。我们无一人反抗,哪怕是稍稍的反抗,没有。
  第二天斗四类分子,我们全体被拉去陪斗。我们被放走时,我第一次领略了“吓得腿肚子朝前”的滋味儿。有了这一连串的惊吓和受辱,才有了我后面的自杀,咱们还是另起一段吧。
  对于劳改犯来说,劳动只是手段,其惟一的目的是“认罪服罪”,我没认真统计过,五年中我写的“认罪服罪书”少说也有上百万字吧,我完好地保留至今。“平反”时发还给我,没舍得烧。“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嘛,这好像是列宁同志说的。对于劳改犯来说,管理人员最怕的是什么呢?翻案!你一翻案就是说你不是反革命,那管理组就错了,把你定成反革命的原单位也错了,那就是“党”错了,你想想“党”能错吗?所以“认罪服罪”是首要!其他如不好好劳动,继续散布反动言论,打兔子吃刺猬等等,那都是次要的,因此只要犯人的“翻案思想”稍稍有点风吹草动,蛛丝马迹,那就是塌天之祸,就要全体总动员,严批狠斗。不但叫你体无完肤,也是杀鸡给猴儿看。
  “文革”之风刚刚吹来,监舍之中立即人心浮动,因为把我们定成反革命的直接下令者,是当时市委某负责人,他被揪出来了,他是反革命,那我们就不应该是,总不会敌人把敌人揪出来吧?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于是翻案思想泛滥。结果一个个翻案者被揪了出来,那种惨不忍睹的批斗,令人胆寒。我不止一次地警告自己,千万别走这一步,那将是灭顶之灾。可事实上,有些事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您读过雨果“同志”的《悲惨世界》吗?冉阿让明知再隐忍一下便可被释放,但他像被关在笼子里的狼,只要看见一点儿亮光就要越狱,就想逃出去,狼性。我也不例外,我看到了一线亮光。
  其实,我当时翻案之心已死。当那一轮对翻案者的残酷批斗后,大概是为了消灭犯人的翻案幻想,管理人员宣布说,当时市委有些人把我们揪出来是一个反革命的大阴谋,是在大学生中选出一批反革命的精兵强将,放在了劳改农场监护起来,作为反革命的别动队,随时准备利用这批力量进行反革命的复辟活动。这才知道不是敌人揪敌人,而是敌人在保护敌人。没想到我们还如此受领导人的重视,这么有用,能不受宠若惊?既然如此,你还翻他妈什么案?可事出有因,身不由己啊。
  “文革”开始以后,我们每个犯人所在的原学校又都揪出无数的反革命,凡曾与我们有关联的人都难幸免,于是每天都有人来我们劳改队找犯人外调。
  一九六七年夏天,我所在的电影学院造反派“井冈山”的革命领导前来找我外调了,令我瞠目的是,同行的三人竟是原来和我一起打成“反动集团”的成员,他们都是工农子弟,只受了“警告”或“记过”处分,只有我是反动资本家而一人入狱。
  我本以为他们也难逃此劫,早被揪斗了,哪知他们都成了响当当的造反派,他们原来所定的“错误”,却变成了向黑党委斗争的英雄事迹!
  这是怎么回事?那我呢?咱们曾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啊!他们说了,我不一样,我是残酷迫害工农子弟的资产阶级孝子贤孙,是罪不容诛的反革命分子。班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反动集团,只有我一人是反动的,当然也还有反动同伙,那就是我和两位班主任田风和汪岁寒,我们三人勾结在一起,残酷排挤、迫害工农子弟,施行了资产阶级专政,在班上复辟了资本主义!必须交代如何陷害的工农子弟,把那些诬蔑工农子弟的不实之词全部翻案,重新交代我们三人反党罪行的巨大阴谋。而且给我规定了一二三四等具体罪行。
  他们声色俱厉,我低头不语,没这个道理吧?太不合情理了嘛!要翻案大家一起翻,玩儿这种舍车保帅的把戏,太不仗义,太不光明正大了吧!他们又说你必须重新交代,深刻认识自己的罪行,否则你也知道红卫兵不是好惹的。我当然知道不是好惹的,我早见识过了。
  我很讨厌威胁,可我是个软蛋,当然不想惹红卫兵。我不知电影学院发生了什么情况,他们肯定造反了,但对立面的红卫兵肯定揪住他们曾是反动集团成员不放,他们必须先正名,便不得不来找我把他们身上的一身烂屎先擦干净。好好儿说嘛!把你们的难处告诉我,我肯定帮忙,反正我已入狱了,不过是只“死老虎”,牺牲就牺牲吧!何必装成正人君子来威胁恫吓、拍桌子瞪眼?不都哥们儿嘛!他们走了,说过几天来拿材料。
  想了好久,我不能不写。红卫兵的棍棒我是领教过的,于是我按照他们的口径,只写了我与田风、汪岁寒三人“反革命集团”迫害工农子弟的“罪行”,至于给他们个人翻案的材料我一字未写;田风不仅是我的恩师,也是他们的恩师,而且早在一九六五年已被学院迫害致死,其冤弥天。我写了这份材料,留至现在,每当看见,便觉愧对田师在天之灵,我不是人!
  果然过了几天他们来取材料了。而且三人之中换了两人(我们当时全班二十三人中,有八个被打成“反动集团”成员),其中一人正是当年把我们打成“反动集团”的人。当年,我也没饶了他,揭发捏造了他很多罪行,其中一条儿最狠的是“打倒×××”,他也成了八分之一。
  显然,他们看了材料以后十分不满,问我为什么不给他们写翻案材料?我说没想好怎么写。那位“八分之一”问:“我什么时候喊过打倒×××?”我说你喊过。他又问:“我什么时候学着哑嗓子喊过打倒×××?”我说你喊过。他再问:“我什么时候从桌后面探出脑袋喊过打倒×××?”我说你喊过!
  对于他,我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谈不上客气。就这样僵持了大约一个小时,一直坐在旁边的管理组人员不知为何突然起身走了,剩下的五个人忽然有四人一起上了厕所,只剩了一个人,是当年“反动集团”的主要成员。他看看四下无人,突然对我说:“该翻的全要翻!彻底地翻!包括你自己在内!”说完又眼露凶光,满脸诚恳地向我飞快点了几下头。这一线“亮光”对我来说无疑是个惊天动地的信号!立即把无产阶级专政的“铁锤”,全部忘诸脑后。正是毛主席说的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
  他们又走了,说过几天来拿材料。我的思想里展开了激烈的斗争,我面临着十分艰难的抉择。假如按那人所说,包括我在内的此案全翻,那我就不再是反革命,我就可以结束劳改生活,我就是革命群众了,而且还是受到迫害的革命造反派,这太诱惑了,我甚至想到我回到学院那趾高气扬的样子。
  可这案翻得成吗?我并不担心那些已定案的罪行,可以矢口否认,可以辩成是革命行为,人嘴两张皮,由着你随便说。我担心的是这帮人是否可靠?两次来人分明是逼我给他们翻案,没我什么事,我还翻什么案?而那人说包括我在内,很可能是诱饵,骗我给他们翻了,至于我翻成翻不成他们根本无所谓,那时我就会被弃之如敝屣,也可能连破鞋都不如地被扔掉。我再因翻案而挨批挨斗,关他们屁事?
  也有另一种可能,他们故意做局,弄得声色俱厉,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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