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没得到回应,抬头看了貔貅一眼。凄婉,哀伤,眼中是将死之人惯有的绝望。貔貅鬼使神差搬了个小凳子,在池子边坐定了。他坐等着,就见得青鸾执笔写下第一行字:致吾父。
青鸾不是第一个写临终遗书的神兽,这些遗书将会和签订的契约放在一处,若有家属来领,就一齐奉上。貔貅见怪不怪,第一想法竟然是自己即将因为这个额外服务再多收一笔费用。
“……不必多心,若是因为受不住你厌弃了我的缘故,两百年前我就已经踏上绝路。我今日赴死,不过是寂寞太久,不想一人伶仃漂泊,亦找不到可与我相守之人,与你和我断绝父子关系的事并无相关……”
“我本『性』懦弱,才有今日一遭。不必为我记挂费神,更不必寻我尸骸。就让我长眠地下,不再奔波流浪于世间。”
貔貅见他东一句西一句,反复解释自己如何生了死志,企图斩断自绝和断绝父子关系之间的联系。貔貅一个外人,看着看着就心生狗血猜想:噫,这对父子竟然决裂两百多年还没过去这个坎儿?还闹到自绝的地步?别解释了,解释就是掩饰,这『奸』夫一定是被凤凰抛弃了才了无生趣渐渐生了死志。
啧啧啧,通篇没有提“鲲鹏”二字……
貔貅阴暗地畅快了,好似一口气吃了两百斤金块珠砾。
到最后,貔貅渐渐发现风向有点不对。这找死的小年轻,写到最后,似有不甘,竟落下眼泪畅然落笔:此去一别,当无再聚首之日。凤凰,我此生爱你,至此方休。
全程围观绝笔的貔貅早早就觉得这遗书隐隐有些奇怪,似乎青鸾还是个未断『奶』的孩子。他一字一句全离不开他那阿爸,十分不符合父子间寻常出现的大而化之的相处模式。待到最后一句,他猛然醒悟:这黏糊劲儿分明就是鲁班班给廉昀私底下写信时的死德『性』。
貔貅眼睛都直了,“鬼父”“我的叔叔”剧情轮番上阵,待到最后皆凝聚成一个异常清晰的念头:噫,鲲鹏老贼,你绿了!
哇,好爽。
他心下畅快,不由多看了青鸾两眼,就见得对方已闭眼滑落在温泉池中。
了却了遗书的事,青鸾才有兴致拉貔貅和他聊完最后一程。“庄主,我死之后,莫要忘记将我的尸体投入火山口。”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力气在一点点被抽走,无意挣扎动弹。
神兽诞生于魂石所在之地,投进火山口,在那样狭窄炽烈的环境中,哪怕是火鸟也不一定能再生出筋骨振翅而出。貔貅第一次接待这么不给自己留后路的客人,难免要多问一句:“你确定?进去了可能就出不来了。”
“反正无人来接,出不出得来又有什么关系。”青鸾睫『毛』颤动,在一片『迷』雾中格外精巧,“我不过是个多余之人。”
被一个多余之人抢走了男人的貔貅:……
他咂咂嘴,终究还是丢不掉凡心,突兀开口:“鲲……”
你不给你的老情人留只言片语么?
青鸾会错了意:“是了,鲲叔叔近来情绪不甚稳定,万一误会我遭人所害迁怒于你就不好了。”说罢直接将遗书拾起,踌躇一番后拒绝在末尾捎带上鲲鹏,而是将信纸翻过来背书澄清的话。
貔貅:老贼,你真惨,真的,你的名字都不配出现在遗书的正文里和凤凰并列。
青鸾走得安详,呼吸停止之时甚至的满足而欣慰的。仿佛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得以前往寻觅已久的乐土。貔貅守在一边看了他的遗体好久,说不上记恨,倒有种惶然不知所措的失真感。
片刻之后他弯腰将青鸾从水里捞起,任水珠顺着他洁白里衣流到自己身上。他自作主张将青鸾火化了。青鸾是火鸟,火化时顺着身体升起的火光烧红了半边天空,声势之大怕是远在千里都能看见这夺目光华。
不到半个时辰,火焰吞噬了一切青鸾存在过的痕迹。暮光照耀这方历经岁月洗礼的大地,将地上洁白的余烬染上橙光,显得干净又通透。
尘归尘土归土,对青鸾的积怨也随着他的消失一起尘埃落定。
貔貅违背了约定却心下无比坦然。他于一片灰烬之中将青『色』的澄澈魂石捡起,心中酸涩:“何必这么妄自菲薄呢?至少我百般努力也骗不到手的那个人,还是会爱你寻你的呀……”
——别丧气,再等一等,百年后再活过来又是新生。
——连我这样的都贪恋生与活,你这般惹人爱的,实在不必为了一个人的拒绝去走绝路。
——轮回轮回,终究是要回的。我可没有胆魄让你或者其他神兽永世不得超生。
他吩咐下人把魂石带回王府,打算等着下一个客人便一起打包送去某个犄角旮旯儿静等再生。他凡事不爱让无厌介入,对着小王爷倒是嘴巴松得很。两人慢慢沿着山路走出这片火化之地,有一搭没一搭说悄悄话。
“我那天回去打算认错,现在想想,即使我做小伏低,他也一样看不上我的。”貔貅面上看着平静,实际多少受到影响,内心感慨万分,犹如被搅『乱』一池春水。他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送上门的,又各处都不匹配,可不就是玩物罢了。”
鲁班班听得一愣一愣的,抢白道:“那是他瞎,我就觉得你很好……”话没说完,暖黄『色』的暮光骤然一暗,似是被什么东西遮住了漫天光华。与此同时,铺天盖地的灵植香气席卷而来。
貔貅这个饿死鬼瞬间被俘虏,腿软得走不动路,只想溺死在这食物的香气里。他诧异抬头,于漫天彩云之中见到两扇飞速收拢的巨大翅膀。对方来势汹汹,人还未到,声已先至。雷霆之怒,烈焰般席卷而来,震得脚下山石都开始晃动。
“青鸾呢?”
貔貅浑身一僵。
鲲鹏裹挟一身戾气落在青鸾的余烬旁边,散发披肩好生狼狈。见周围没有旁人可供怀疑,他便一把扼住貔貅的咽喉将他提起。他面容冷峻,满怀恶意与杀气:“刚才的火,是你放的吗?”
第59章 相公()
鲲原先是不打算蹚那父子两搅和了好几百年的浑水; 随他们折腾去。这只老鸟在望不到头的岁月中; 做过许多很无聊的事打发时间。无聊到超乎想象的极限。
就连其他多数神兽没见识过的轮回; 他都亲身体验过。
在他的体验里; 神兽的死亡只是他们“生”的一部分。只是这是最难熬最未知的一段生,因为不知道死后将会自何时; 于何处而生。
神兽有着超乎所有生灵的坚韧生命; 死后百千年; 终会从某个角落里再度回归这个世界。哪怕沧海桑田; 无论斗转星移。
轻易不要叫神兽死; 但也不是不能死。这样想着; 鲲鹏就更不想管别人家的破事。
凤凰自己姿态摆得高高的,绝不轻易再向弃子示好。他被纠缠百年后终于学会了用狠辣换自己的清净:划清界限; 不叫人生出无望的妄想。
他不知道自己的老友中二期时曾拿一根绳子挂死过自己消遣玩儿,对死亡还是颇为忌惮的。
这只高傲的漂亮鸟儿怒视了一会儿冷眼旁观的老友,坏水“噗噗噗”地往上冒。本着“我不好过你也别想一边看戏”的阴暗心理; 他把抛弃老友的名为貔貅的小妖精当鱼饵抛了出去:“你就没想过貔貅要是真死了; 他是怎么死得这么悄无声息的吗?”
“你说殒命在那庄主手上的神兽中,有没有貔貅一份呢?”
鲲鹏脑子里“嗡”地一声,咬着鱼饵就上钩了。再等到青鸾的火焰映红半边天,他就更加物伤其类。这死亡今日加诸青鸾; 往日不知拿谁的尸骨来祭过旗。
貔貅被他抓着; 双脚都不能落到实处; 一瞬间以为自己要死在这里。小王爷受惊撅了过去; 没能和他说话; 更加剧了受难者的恐慌情绪。好在他断气之前,扼在咽喉上的手掌先一步松开了桎梏。
貔貅软绵绵落在地上,咳得眼角通红。
没咳两声,面前的高大人影蹲下身来。生理『性』的泪水扭曲这片空间的景象,倒是这骤然笼罩的阴影,格外清晰。
鲲鹏克制自己的暴『摸』不清眼前这人的底细,只觉得此人瘦小羸弱看着还很好欺负。
不过这不妨碍他以最大的防备去揣测嫌疑人。尤其是当对方面『露』不善时。
他和凤凰不愧是朋友,『摸』不清前路时都喜欢把对方家属抛出来当探路石。他微微躬身,对着面容青涩的年轻男子伸出手来,宽大的手掌落在他面前,“青鸾在哪里?把他给我。”
他只摊开了手掌,没有多余的寻找动作,直截了当地表明他要的是魂石。也就明确表达了他知道青鸾已死的事实。
尽管咳个半死,呼吸尚且不畅,貔貅脑海里还是一瞬间就回忆起了青鸾死之前留下的类似的遗言。他对凤凰是至死方休,眼前这个,倒是更上一层楼。
好一个至死不渝的痴情儿呦。
貔貅一瞬间那个恨啊。没忍住就用糟糠之夫特有的怨毒眼神瞟了一眼鲲鹏。
鲲鹏活了万年,从没有待哪只神兽比貔貅还要亲近。他们之间互相陪伴千载日月,朝夕相对,同塌而眠。便是那上千个日月中貔貅从没有用那般怨毒的眼神看过他,即使貔貅现在所用的是完全不同的皮囊,他依然凭着长久相伴产生的默契,瞬间生出了一种恍惚感。
好似曾经养的油光水滑的猫儿出走数年,哪怕再次路过家门口时顶着一身猫藓缺胳膊断腿,抱过它亲过它的人依旧会潜意识觉得眼熟,蓦然从这只流浪猫身上看到曾经拥有的养不熟小野猫的身影。
两人对视一眼,貔貅率先识时务地把脸扭开了。
他看到了鲲鹏冷漠凌厉的眼,并在其中见到了一个满含怨愤却又无比渺小的人。霎时间,他脑海一片清明:他印象中鲲鹏看待万物都像看待晚辈,目光总是温和而宽厚的。老好人的眼中从无冷漠与凶暴,更不可能掐着一个毫无还手能力的人,几欲送他上路。
相隔百年再次双目相对,死遁的那个终于发现原先宽厚的老东西似乎变成了一个危险的大家伙。
他可耻地起了一脖子的鸡皮疙瘩,缩了。他现在不是无牵无挂可以四处闯『荡』的一只狮子,他拥有的是一套脆皮的骨血。甚至这套脆皮后边还牵连着一串同样脆弱的皮囊,鲲鹏一捏,他们就碎了。
识时务退缩的下一秒,他又被捏着下巴强行扭了回去。鲲鹏凑到他面前,不修边幅却依旧俊朗的五官倏地贴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个问题:“你饿吗?”
一个差点被捏死的人当然是不会有心思想自己饿不饿的。他后怕地故作瑟缩,努力伪装成一个普通人,胆怯状摇摇头。
鲲鹏全然忘了他是来找倒霉大侄子的,他的关注点不可逆转地发生偏移,执拗地咄咄『逼』人:“我香吗?”
貔貅:……这老东西怕是被青鸾甩了哭坏了脑子!大老爷们的香个屁啊香!
他脑中刷过无数吐槽,面上倒是乖如鹌鹑,非常没志气地要给鲲鹏看青鸾立下的契约以消减鲲鹏的杀意。要是这老东西执着于青鸾的魂石,他还准备把小青石头双手奉上。
骨气?不存在的。对付老实人和对付杀人狂能是一个套路吗?貔貅可是很惜命的,并不打算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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