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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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 第10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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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下之意,他还省了钱。邯翊知道其中水分极大,但苦于没有证据,一时也无从反驳。气往上撞,一句:“你捞得还不够?”几乎要脱口而出。忍了又忍,看着于定省冷笑连连。

便有官员出来圆场:“大公子今日才到,车马劳顿,不如先歇息,这些事情明天再议不迟。”

邯翊盯了于定省一眼,面挂寒霜地站起来。在一片“恭送大公子”的呼声中,于定省亦随众人跪送,然而有意无意地将脸略为一扬,显出一副藐蔑的神情。

晚间邯翊找来一直留在秋陵的冯景修,他如今的日子自然不大好过,见了邯翊大倒苦水。邯翊却只是微微含笑地听着,全无日间的怒意。

忽然插问一句:“你觉得于定省这人,怎样?”

冯景修说:“他平常是个笑面虎,居然会这样硬顶,倒是想不到。”

邯翊意态悠然,答得漫不经心:“看出来了,戏演得过头了一点,到底不是上得了台面的人物。”

冯景修听出他话中有话,便即问道:“大公子的意思是?”

邯翊仿佛有别的心事,眼睛望着窗外苍茫的天色,呆呆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冯景修见他不说话,只道他倦了,便要告辞。

邯翊说:“也好,你晚间再来,我们详谈。”迟疑了一下,又问:“你知道这陵工上,有没有一个叫杨诚的人?”

冯景修回想了一会,才迟疑地说:“臣得去查一查。不知他是作甚么的?”

邯翊又不说话了,端起茶来慢慢呷着,好一会才回答:“不必了,不是什么大事。”

冯景修却不敢怠慢,出来找了手下问,果然有这么个人,却是再不起眼也没有的一个小工头。冯景修满腹狐疑,只怕他有什么来历,又去行馆,告诉大公子。

“是文乌托我的一点事。”邯翊笑着,“有劳你费心。”

“那,要叫他来么?”

邯翊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六福,你跟着冯卿去,带他来。”

杨诚还在工地上,遣人去叫了来。见面一看,虽是寻常工匠模样,倒很稳重的一个人。冯景修有心要问问他跟大公子的渊源,可是六福在旁不便,就吩咐他:“去洗个脸、换身干净衣裳,大公子要见你。”

杨诚一听说是大公子传见,顿时有点着慌,结结巴巴地问:“真、真是大、大公子要见我?”

六福催道:“那还能有假?赶紧吧。”

杨诚一路磨磨蹭蹭,三步一顿、五步一停,弄得六福好不耐烦。到了行馆门口,杨诚忽然站住,拉一拉六福的衣袖,小声问:“大老爷,你老能不能告诉我,大公子到底为了什么找我?”

“这我可不知道。别问东问西啦,快进去吧。”

杨诚长叹了一声,满脸颓然,连人也仿佛缩了半圈。

六福心中一动,冷不丁说了句:“反正,你做过些什么,你自己清楚。”

杨诚打了个哆嗦,脸色变得惨白,身子晃了好几晃,然而瞬间又站稳,且挺直了腰板,仿佛很理直气壮地说:“大老爷说笑么?小人是个老实工匠。”

六福暗地里冷笑,也不去说破他。领他进去时,便先将他留在廊下,自己进屋跟邯翊将路上情形说了。

邯翊慢慢吸了一口气。

临行之前,文乌悄悄地告诉他:“杨晋原是金王府的一个侍卫,当初很得信任。这么多年了,是人是鬼也不知道。不过他有个堂兄叫杨诚,听说在秋陵做工,找来问问就是。”

“难道会有那么巧的事?”他低声自语。

“什么巧事啊?”

邯翊笑容一敛,“不该你管的事,少问!”

又吩咐:“叫人都出去。”

六福噤住了,一声不吭地出去查看、赶人,最后将窗子都关上了,才传杨诚进来,自己躬着身出去,将房门带好。

杨诚此时显得很镇定,规规矩矩地报名叩头,然后跪好,等着问话。

看他这套一丝不差的礼数,邯翊最后的疑虑也一扫而空。

刹那,心中竟变得慌乱无比,好像一个谜团到了揭开的瞬间,反而害怕起来,生怕底下是自己不想知道的事情。

他无声地透了口气,“杨晋!”

杨诚身子一颤,随即伏地道:“回大公子的话,小人名叫杨诚,杨晋是小人的堂弟,死了十几年了。”

“死了?”邯翊狞笑,“借尸还魂了吧?”

“大公子说笑,世上哪里会真有借尸还魂的事情?”

邯翊良久不语。

杨诚忍不住,偷偷地抬眼看了看,正迎上一道如利刃般的目光。他吓得一哆嗦,忙又低下头。

“说不说实话,随你。”邯翊冷冷地说,“不过别以为你不说,就能活命。”

杨诚依旧不说话。

“我既然找到了你,你就躲不过去。如果你实话实说,那还有个商量,如果你不说——”邯翊冷笑,“你不怕死,你家里人难道也不怕死么?”

“不不!”杨诚猛地抬起头,“别伤我家里人。我老婆什么也不知道,她……她是个老实人……大公子,我求求你,别伤他们……”

“那就要看你了。”

“我……我……”杨诚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已经全然忘记了礼数,直着眼睛,绝望地看着邯翊。突然,叫人粹不及防地,放声痛哭!

“为什么呀?我东躲西藏这么多年,什么苦头都吃过了,为什么老天还不肯放过我?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啊?嗬嗬嗬嗬……”

邯翊看着他的手抠着砖缝,指甲里嵌瞒了泥,他的头发已经花白,面容憔悴而衰老。邯翊想起自己府中那些衣冠煊赫的侍卫,不由暗叹了一声。

“这么说,你果然就是杨晋。”

杨晋收住哭声,啜泣地说:“大公子明鉴,小人真的没做过什么啊!”

“没做过什么,你为何要东躲西藏?”

“那是因为……”杨晋咽了口唾沫,嗫嚅地说:“因为二十年前,小人弄丢了我家王……金王爷的一封信。”

“是封什么信?”

“写了什么,小人不知道,只知道是写给青王爷的。”

邯翊身子一探,却像噤住似的,半天没有出声。

良久,他缓缓地吁了口气,仿佛不胜疲倦地阖起眼睛,然后问:“怎么会丢的?”

“小人混啊!”杨诚的手在地上狠狠地捶了一下,“只怪小人那时年轻气盛,不该跟那两个鲁安郡府的衙役吵那几句嘴……”

他没有说下去。

然而彼时的情形,已经可以想得出来。那正是白帝遇刺之后,金王把持朝政,王府侍卫自然横行无忌。到了地方上,不肯容让,所以惹出事来。

信落到了郡守嵇远清的手上,后面的事也就都不必问了。

“小人没有了信,不敢回去,就在鲁安东游西逛了一阵。后来听说青王爷和世子都死了,小人才知道大事不妙,想走却已经走不了。”

“还好——”杨诚苦笑了一下,“小人那时,颇有些好东西带在身上,算是买回了一条命。”

“后来小人便去投了亲,在堂兄家里躲了几年,又听说金王爷也没了,小人自然更不敢出头。又过几年,风平浪静,小人才出来做点零工过活,好的时候,也置了点地,讨了老婆。这几年又不行了,孩子生了两场病,地也卖了。小人听说陵工上挣得多,便冒了死了的堂兄名,过来了。”

他这样叙说的时候,邯翊始终阖着眼睛,靠在椅背上的僵凝身形,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似的。

杨晋有点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

静默中,邯翊的呼吸声低微,而略显凌乱,仿佛平静下压抑着汹涌的暗潮,随时都会爆发出来。

杨晋慌乱不已,嘴唇翕动着,却又说不出囫囵话来,忽然便伏地“嘣嘣”叩头。

声响终于惊动了邯翊,睁开眼睛看看他,又颓然地靠了回去。

“你走吧。”

“嗳?”

“你长脚了吧?会不会走路?会走就走吧。”

杨晋愣愣地看着他,仿佛难以置信。

邯翊懒得再说,只挥了挥手。

杨晋忽然清醒过来,胡乱磕两个头,便一跃而起,小跑着奔向门口。

“等等。”

杨晋猛一哆嗦,回过身,带着哭腔哀告:“大公子,小人什么也不会说的,小人知道自己几个脑袋。大公子,你老放小人走吧,小人只想安生再活几年……”

邯翊仿佛充耳不闻,寒冰似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他脸上。

良久,他忽然一笑,“也是。”

杨晋陡然松了口气,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

站在廊下的六福,狐疑地看看他,进屋来问:“大公子,那杨诚……”

“算了。”邯翊淡淡地说,“由他去吧。”

晚间冯景修依约前来,细谈陵工的事情。

冯景修打叠了满腹的话,说来滔滔不绝。邯翊却始终不置可否,仔细看去,眉宇间锁着几分异样的倦色,冯景修不由一怔,便停了下来。

“怎么不说了?”邯翊掩饰地笑笑,“你在秋陵大半年了,到底怎么个情形呢?奏折上说的那些有多少实据?倘若真的办起来你觉得有几分把握?”

一连串的话问过,冯景修默然片刻,然后提一口气道:“大公子,我给你交一个实底,秋陵的工程要查办是可以的,我奏折上说的也都是实情。不过,我只怕这事情多半是不了了之的。”

“哦?”邯翊淡淡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从古至今哪项这样的工程,都免不了这点水分。所谓‘清水池塘养不了鱼’,上上下下都清楚,这种事一向都是雷声大、雨点小,为的是起个儆示,从来没有认真办的。”

邯翊眉毛一掀,显得有些意外:“照你这么说,秋陵的水分还不算过分?”

“我原也以为过分。”冯景修坦然答道:“可是实地一看才晓得,于定省真算是能干的,捞的估计也不少,但说句实话,陵工真得要这么多花费。”

这是句要紧的话,邯翊在心里掂量了一会,追问道:“那么,都花到了哪里?”

“这……”冯景修踌躇着,没有说话。

“不好说?”

“恕臣不便直言。反正礼臣都在,大公子明日一看就清楚了。”

邯翊眼波一闪,“噢,有逾制之处?”

冯景修想不到他给挑明了,怔了一会,忿忿地接口:“是。再这样下去,都掏空了也未必够秋陵的工费。就这样,于定省还想要扩大规制。”于定省胆子再大也不敢擅自改动陵工制度,然而他只能这样说。

“嗯、嗯。”邯翊依旧很随意地,“那么就拆掉。”

冯景修的脸色陡然变了,半张着嘴,好像听见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邯翊笑了笑,“逾制的事情,父王也听说了。临行之前,特为嘱咐我,凡逾制的地方,都拆掉。”

冯景修愕然,“王爷真的这样说?”

邯翊看看他,不语。

冯景修虽然楞,此时也转过弯来了,不由懊悔自己如何能问出这样蠢的话?只好讪笑地说:“王爷此举,真是社稷之福。”

邯翊微微一笑,又将陵上情形细细问了一遍,等冯景修告退,独自静静地思量半宿,拿定了主意。

次日午后,一进到已经修成大半的陵寝,方才还面含微笑,与诸臣边走边谈得正兴起的大公子,陡然变了脸色。

“这是怎么回事?”邯翊的声音如同寒冬提前降临,冷得彻骨:“这是照的什么规制?是谁的主意?于定省呢?叫他来!”

于定省就随伺在后,听得传召,快步趋前。

“这些条石——”邯翊跺了跺脚,“是什么尺寸?”

这话不好答,但不得不答。从昨天一直显得很跋扈的于定省,似乎软了一下,慢吞吞地回答:“丈二。”

有熟知礼制的朝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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