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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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舞- 第10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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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条石——”邯翊跺了跺脚,“是什么尺寸?”

这话不好答,但不得不答。从昨天一直显得很跋扈的于定省,似乎软了一下,慢吞吞地回答:“丈二。”

有熟知礼制的朝臣,早就看出不妥,但这话极有关碍,要说出来先得想一想后果,这一想就没人肯吱声了。此刻由于定省的口中说出来,仍如投石入井,溅起小小的一阵波澜。

“丈二?哼!”邯翊冷笑一下,“你不知道摄政帝王妃陵寝的规制么?”

知道当然是知道的,但是不能答。于定省梗了梗脖子,没有说话。

“你来告诉他。”邯翊看着礼臣说。

礼臣不能蒙混说不知道,只好实话实说:“摄政帝王妃陵寝为天后减等,用丈一条石。”

“听清楚了没有?”邯翊阴恻恻地瞟着于定省,“擅逾规制若此,你作何解释?”

于定省无所谓地回答:“这里面实有下情,请大公子问问王爷,就明白了。”

“胡说!你打量将我支回帝都,好在此继续为所欲为,败坏父王的名声么?”

于定省从眼角瞟着邯翊,垂首道:“臣不敢。”

“那好。”邯翊的眼光冷冷地扫视一圈,一字一字地说道:“将这些逾制的东西,全部拆掉!”

“这……这……臣……”实在太过惊人,于定省吭哧了好一会,才陡然惊醒过来,他挺直了身子,抗声道:“这是乱命,臣不敢尊奉!”

“乱命?”邯翊似乎觉得有点好笑,嘴角往上一勾,眼光却依然阴森森地,“行啊,那你就说说看,这怎么是乱命了?”

于定省此时镇定了一点,扬声答道:“陵工是何等大事?岂能说拆就拆?这中间方方面面的许多关碍,大公子若是不嫌琐碎,容臣慢慢回禀。这道谕命一下,必定朝野震骇,还请大公子三思。”

“你的意思我明白。”邯翊慢条斯理地说,“陵工这一返工,非同小可,这我也清楚。不过是此刻多费些手脚要紧呢?还是坏了王爷的百年清誉要紧?”

这顶帽子太大,于定省也不敢硬顶,望着这位公子,真想踹他几脚也解气。“王爷的清誉自然要紧,”他忍气吞声地说:“但现在陵工已过大半,要改起来不是一两句话的事情。如果大公子真有此决心,也不妨等臣与属下好好规划,再做打算。”

邯翊冷笑,“你的意思,这事情一时半会也没法办,是吧?”

于定省觉得他话里有话,但不得不答一声:“是。”

“嗯。”邯翊点点头,陡然提高声音,叫出一个名字:“董宝经!”

一个三十来岁的官员,疾步趋前,随声应道:“臣在。”

“主管陵工的司官,你也有一份,你倒说说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邯翊一叫出这个人来,于定省的心就猛往下沉。竟将这个人忘记了!董宝经跟于定省一样是御工司正,原本两人关系极好。于定省走了曹成典的路子,要来秋陵这个肥差,便邀了董宝经来做副手。哪知为了一些琐碎小事,渐渐生怨,日积月累,竟闹到形同陌路的地步。于定省原想把他打发回帝都,一直没腾出手来料理,只是架空了他。这个人平时不哼不哈,但他知道,董宝经是有心人,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果然,董宝经回答:“启奏大公子,如今秋陵的工程,主要在地下,那里逾制的地方不多,也容易改。朗柱山的工程已完,不妨匀一批人手,下面建,上面拆了改,应该不费太多的工时。”他是内行人,将应当从哪里拆起,拆下的石料如何处置,如何再改建一一说了个大概,显见得是有备而来。

邯翊大为赞赏:“好!”

于定省到底沉不住气了:“大公子,莫要听董宝经这卑鄙小人胡说——”

“他胡说?”邯翊冷笑,“他是卑鄙小人?我看你才是!别的也不用说了,从此刻起,这里的事情你不用再管。董宝经,这差使归你,给我好好地挑起来!”

“是!”董宝经响亮地回答。

“至于你——”邯翊转向目瞪口呆的于定省,“你主管陵工,却在此地为所欲为,断难饶你!”

“来人!”邯翊下令:“请王剑,诛了这个逆臣!”

瞬时,寝陵里的人都僵凝住了,周遭变得鸦雀无声。

“大、大公子……”冯景修也吓了一跳,“这件事还是……”

“不必说了。”邯翊拦住他的话,“单是擅改陵寝制度一项,便是死有余辜!”

侍卫们过来,从地上拖起像稀泥一样的于定省。

走了好几步,他像忽然惊醒过来似的,挣扎着尖声大叫:“你不能杀我,这是王爷的谕令!我是奉王爷的谕令,你不能杀我!”

人人的心都一沉。于定省这样说,等于彻底送了自己的命。

邯翊一脸漠然,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片刻,重新静了下来。

寝陵中一片死寂。陡然,“咕咚”一声,有人撑不住,栽倒在地上。在小小的一阵骚动中,邯翊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众人一遍,然后带着侍卫们扬长而去。

邯翊回到帝都,径直入宫缴回仪节。

在乾安殿外,遇见首辅石长德,正由内侍搀扶,一步一停地走下石阶,身影佝偻而苍老。

邯翊很小的时候,他已经是辅相,常常到白帝府中来。那时他还是一个沉稳的中年人,有一双光华内蕴的眼睛,如今已经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

看见邯翊,他停下脚步,微微躬身说:“大公子辛苦了。”

邯翊便与他寒暄几句,却总有点心不在焉,目光时常越过他,望向殿堂深处。

石长德笑了笑,说:“大公子请先进去吧。”

听着他的语气,邯翊不由松了口气,他知道在这件事上,首辅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白帝独坐在东安堂的书案后。烧得极旺的炭火,微微模糊了他的面容,看起来有些不真实。邯翊一路都在想,见了他该说些什么?可是见了面才发觉,那些话都不合适。

于是,他沉默地跪在白帝面前。

白帝没有看他,仿佛无视他的存在。过了很久,他才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到底让你找到了这个机会。”

邯翊想,果然他什么都明白。

他叩首,说:“儿臣不敢惹父王动气,但儿臣以为父王白天清名要紧,所以……”

“清名?”白帝冷笑,“你说你为了我的清名,你这样大闹一场就算成全我的清名?你是踩着我,成全你自己的清名!你为人臣、为人子,你就能问心无愧?”

愤怒的白帝,每句话都像利刃一样。

邯翊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他忽然明白,自己其实到现在也未曾见识过白帝真正的怒气。

然而,很奇怪地,他的心反而安定了。

“父王,”他再次叩首,“秋陵逾制,众目昭彰。就是此刻不拆掉,将来难免有那么一天。与其到百年后再惊动父王娘亲泉下之灵,儿臣宁可现在就做这不孝之子。”

“哈!”白帝不怒反笑,“你冲着我也就算了,何苦还要提你娘?”

“儿臣这样做,娘在九泉之下,才会心安。”≮更多好书请访问。 ≯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邯翊默然片刻。他也不知为何自己非要这么说,然而这么说了,仿佛有一种特别的快意。

“娘的人品,父王最清楚。秋陵逾制,父王说是为了告慰娘,其实照儿臣看来,这么做,娘在九泉之下,反倒不会安心!”

“哗啦啦”一声响,书案上的奏折落了一地。几乎是瞬间,白帝到了他面前。他从眼角看见白帝那只高高扬起的右手,他知道那只手马上就会狠狠地扇到他脸上。

他闭上了眼睛。

然而,那只手没有落下来。

他等了很久,静默中他听见白帝粗重的呼吸声,渐渐平息。

他抬起头,白帝依然举着一只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脸上神情似乎悲多过于怒。

“你长大了……”白帝的声音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

邯翊的心里,忽然一阵说不出的难过。他以为自己做这件事,一点犹豫都没有,可是此刻他不但迟疑,而且后悔,就好像他真的做错了一样。他哽咽地说:“父王你别生气,是儿臣错了。”

白帝疲倦地笑了笑,“你有什么错?”

邯翊低声说:“总是儿臣惹父王生气了。”

白帝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神变得越来越柔和。良久,他轻声地说:“你这种性子啊!还真是像……”

他忽然顿住了。

然后掩饰地转过身去。

邯翊意识到他没有说出来的那个字眼是什么,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在喉头怦怦乱跳。

“父王!”

他忽然有种冲动,想将一切的事情都问个明白,然而一时之间,他却不知道该如何措辞。

正在犹豫的时候,白帝轻轻挥了挥手。“算了。”他的声音有点疲倦,“你去吧。”

“父王,儿臣想知道……”

“此刻我不想说。”白帝打断他,“你的心事,我多少猜得出来,这也难怪你。你大了,有些事,我也不想瞒你一辈子,可是我还要好好想一想。该告诉你的时候,我自然告诉你。去吧。”

邯翊怔了好久,只得告退了。

走到门口,他又忍不住回头,坐在书案后的白帝,静如石像,叫他有种一时的错觉,好像从他进来起,白帝就从来没有动过。

从乾安殿出来,踩着一地的冰雪,下意识地向前走着。

满腹的心事堵在胸口,理也理不清头绪,只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将一切都抛开、忘掉。

醒悟过来时,眼前已是容华宫。

他站着迟疑了一下,喝道的内侍却已经传报:“大公子来了。”他只好进去,远远地望见窗畔那个熟悉的身影,便回避地低下了头。

他做的事,瑶英肯定都知道了。

记起临行之前,她狠狠地掐他的手,指甲深深地陷进他的手背,他吃痛地几乎叫出来。

“记得你答应过我的话。”她附在他耳边,一字一字地说。

那时她浅笑着,然而眼里却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忧虑。他想,是不是她已然预料到了什么?

从低垂的眼皮底下,他瞥见她回转身,可是她却不说话。他想她一定是在看着他,因为他能感觉到盘桓在脸上的目光。

过了会,她站起身吩咐宫女:“去看看鱼翅好了没有?”

她走过来,隔着圆桌,坐在他的对面。她说:“在我这里用膳吧。”她的声音很平静,然而她放在桌上的一只手,却在瑟瑟发抖。

他痴痴地看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问:“你去看过申翝了没有?”

“还没。”

“他长这么大了。”她用手比划着,“白白胖胖,可惜成天睡觉,怪没意思的。”

“你小时候也是这样。”

“也是吃了睡,睡了吃?”

“可不是。而且胆子还小,特别爱哭,有一点动静你就闹上了,烦人极了。连父王有时候都嫌你吵,也就娘有那个耐性,成天哄着你……”

就这样絮絮不断,因为不敢停下来。都知道说的其实不是想说的,可想说的谁也不敢提。就好像站在陡坡上,只有拽紧手里一根纤细的树枝,生怕一松手,就滑入万丈深渊。

然而终于倦了,从心底往外的倦意,袭遍了全身,陡然间,连一句话也懒得再说。

他终于抬头看她,连掩饰的力气也没有,他便看清她眼中的感情。

“我担心死了。”她讷讷地说,忽然捏紧了拳,狠狠地捶着桌子,“我担心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我担心死了……”

眼泪流下来,她的身子也软下来,就在倒下的刹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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