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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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牌楼- 第2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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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本是学农业机械的,食品研究所的技术工作与她的专业并不对口……但也许是感到前面的一切都充满希望吧,阿姐不仅生气勃勃地张罗着自己家的事,还生出了管闲事的雅兴。 
  他记得那一天去看阿姐,勇哥没下班,嘹嘹飒飒也没放学,阿姐却早已回到家中,一边招呼进屋的他坐下一同折豆角,一边对他说:“喂,你那些老同学里,有没有还没有结婚的?我们所有个老姑娘,跟我特别亲热,我想她也实在该嫁人了……” 
  接着便絮絮地讲起了那老姑娘的种种情况。 
  一开头他没听进去。他只是望着阿姐,心里无限感慨。阿姐明显老了,南方的气候水土使她本已偏黑的肤色更加黝黑,眼角的鱼尾十分明显,脸上的肌肉虽然仍很饱满结实没有松弛下落,却已减去了原有的红晕。但生活的这一良性转折明显恢复了阿姐心中仍潴留着的可贵热情……他回想起阿姐上大学期间寒暑假常带许多外地同学到家里留宿,有一晚一个福建籍的小个子同学半夜里滚到她怀里,嗲声嗲气地叫:“盈波,我肚子哟,肚子疼哟……”阿姐便给她揉肚子,又给她找药吃…… 
  “喂,你听清了吗?你倒是说呀,怎么样,你老同学里,有没有还没结婚的、合适的……” 
  阿姐催促着他,他便只好再请她重讲那老姑娘的情况。原来那老姑娘乃将军之女,原是最令人羡慕的家庭出身,本不至于快30岁了还未嫁人,自然是由于乃父“文革”中受到冲击,她受到株连,才一下子沦落到生活底层,在农村插队多年,直到最近才随着父亲的起复,回了城,并进了那个食品研究所……不错,她淳朴、善良、能够吃苦耐劳、懂得珍惜真情,但,他不得不提醒阿姐:“她家里很快会恢复到‘文革’前的状态,也就是说,她很快便会成为许多男子追逐的名门之女,她那自视高贵的意识,也许没有多久便会恢复……而我的老同学里,没结婚的,你想那家庭情况好得了么?本身又无非是些中学教师一类的清寒职业,年龄也比她要大上许多。总之,门不当户不对的,介绍给她,合适么?……”   
  四牌楼 第九章(3)   
  “有什么不合适?难道找对象,谈恋爱,结婚,要考虑那么许多么?……”阿姐闪动着一双眸子依然油黑的眼睛,反驳说:“只要两个人见了面,碰撞出了感情,那就行了么!” 
  他记得,阿姐这句话一出来,他心中便似有一道清纯的溪流潺潺淌过,不由得又回想起许多年前阿姐同达野哥在他家那间屋子里倚在五斗橱旁对视的一幕…… 
  “……她还挑什么呢?你要晓得,她可一点儿不漂亮,不过是干干净净、壮壮实实的罢了……她也实在等不得了,该嫁人,自己成家了……” 
  阿姐在继续议论,不知怎么的,他头脑中又闪回了当年在北京旧火车站月台上,阿姐同勇哥对望的一景…… 
  他被阿姐说动了,将老同学中仍未成家而又仍能联系上的排了排队,很自然地,便挑出了一个胥保罗来——那是初中、高中六年都在一起的同窗,后来又是同行,现在胥保罗仍在中学里当语文教师。 
  “啊哟,他呀!”阿姐笑出了声来。“不就是那个爱弹什么《麻雀儿》的吗?他怎么会还没结婚呢?他可比你漂亮,比你帅,比你多才多艺哩!……” 
  他便把胥保罗的情况扼要地介绍一番,末了强调说:“尽管他父亲是个虔诚——甚而可以说是顽固——的有神论者,可我敢保证胥保罗本人早已自我改造成了一个坚定的——比你我坚定万分——的无神论者,一个信仰共产主义的理想主义者……我可以把他约到你这儿来,先会一次,你看一看,聊一聊,如果觉得有几分把握,再把他介绍给你们那个老姑娘,如何?只是,你跟他聊什么都行,可千万别提那个钢琴曲,不是叫《麻雀儿》,是叫《麻雀之歌》,那曲子可给他带来了影响一生的麻烦,是他心上未必已经完全愈合了的伤痕……” 
  过些天,他果然把胥保罗带到阿姐那里去了。胥保罗那天穿戴得很整齐,新理了发,把胡须剃得干干净净,但仍然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胥保罗心里如何想不好猜测,但他对阿姐一家临时凑合的蹩脚居住条件,没有显露出丝毫的鄙夷、困惑或好奇,他该问的问,不该涉及的绝不涉及,对阿姐的提问则有问必答,并偶尔不待提问便自动涉及一些他自己和他父亲及弟妹们的情况。 
  本来跟阿姐说好头一回见胥保罗,先不要把那边的情况和盘托出,以便下回有充分斡旋的余地,但阿姐到饭后喝茶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把那老姑娘的情况特别是家中的现状淋漓尽致地介绍了一番。 
  胥保罗听完,本来就一脸严肃的脸色愈加严肃,沉吟了一下,便斩钉截铁地说:“那我不合适。我这样的父亲,怎么好去玷污她家的光荣?不行。不行。”又说:“蒋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如果是她,我万万不行。” 
  一旁不怎么说话的勇哥便说:“如果对方同意跟你见,就见见嘛!这毕竟是你们两个人的事,跟双方的父亲关系哪有那么大!” 
  他也说:“如果人家不在乎,你又何必在乎?” 
  阿姐更提高声音说:“你父亲有什么不光荣的?她家又有什么格外的光荣?……” 
  “那当然是有点儿别扭。”勇哥忍不住插了句。 
  “不用你添乱!”阿姐偏过头把勇哥骂了回去。“什么别扭!依我看一点儿不别扭!不是都挨过别人整吗?都倒过霉吗?都落实政策了吗?都好转了吗?可以找到不少的共同语言!……” 
  从那一回,他就隐隐感觉到,阿姐有一种超常的自信,但那自信却脱离了对人情世故、世道人心的准确、深入的把握,而仅止建立在一种粗糙的主观直感上,这就埋伏下了以后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悲剧。 
  胥保罗竟不为所动,甚而至于说出了这样的话:“无论如何,即便她不嫌我,我也不能去犯这个错误!” 
  “你这个人!”他不禁又好笑又生气,斥责胥保罗说,“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形成了这么个思路?那你这辈子就别结婚,打一辈子光棍吧!出身好的跟你结婚你犯错误,那你跟出身不好的结婚不也是犯错误吗?你自编自弹《麻雀之歌》的那些个灵气儿怎么点滴不存了?!” 
  阿姐一听他这末尾一句,便忍不住同他对了个眼。胥保罗一听《麻雀之歌》四个字,脸色顿时一变,原来那严肃的表情如果是一池静水,那么这曲名便犹如一粒石子,使他满脸生出抖动的涟漪,拼命加以抑制而不能及时复原——最后竟呈现出一个明显的痛苦而委顿的表情。 
  亏得这时嘹嘹汗津津地闯进屋来,宣布说:“运羊车到了!飒飒已经去了!你们今天不去看吗?” 
  他和阿姐、勇哥便邀胥保罗一起去看那卸羊的情景。胥保罗开头莫名其妙,及至到了现场,目睹了那一般城里吃涮羊肉的人不去想也想像不到的壮观的卸羊和轰羊场面,便不禁大表惊愕。   
  四牌楼 第九章(4)   
  嘹嘹和飒飒在寒风中依然尖啸着来回跑动,手里各舞着一根木棍。飒飒头上罩了个毛线帽,遮住了小辫儿、尖下颏、深眼窝、小棉袄、长棉裤、圆头棉鞋,看去不像个丫头,因而胥保罗对他赞叹说:“这哥儿俩浑身有多少没处使的劲儿哟!” 
  “是呀,就像那活泼泼的麻雀一样,体现出一种原始生命力的美!” 
  他确实是无意中又提及麻雀,朝胥保罗一瞥,这一回胥保罗的脸色并不难看:严肃,但又掺和着某些感奋与领悟的成分。 
  4 
  20世纪70与80年代初的那七八年,对所有步入生活的人来说都具有无比重要的意义——仿佛时代老人突然一改往昔的吝啬,竟猛地打开了一个装满机会的宝匣,并将许许多多大大小小方方面面形形色色的机会像仙女散花般地从宝匣中抖落了出来……连往日最麻木最愚笨的人也知道到了踮起脚尖甚至蹦跳起来抓获机会的时候了! 
  他便是在那几年之中,一举成名天下知,俨然成为人五人六的作家的。 
  他的大哥因肺癌死于20世纪70年代末,当时只不过50出点头,实在可惜,但毕竟在临死前得以由组织派专人出面,彻底、干净地推翻了“文革”中强加于他的种种诬蔑不实的“问题”,不仅完全平了反,还得到一大堆赞美之词,并分配到了一套崭新的住房,后来大嫂和侄女侄儿都搬了进去,生活蒸蒸日上。 
  他的二哥二嫂都顺利地评上了工程师,并又进一步评上了高级工程师,也有了四室一厅的宽敞住房,两口子还多次出国参加本行业的学术交流活动。 
  就连那前20年充满了别人难以理解的辛酸,生性懦弱而又性格独特兼有古怪癖好的小哥,也终于从穷乡僻壤的中学调到了省城的大学…… 
  甚至于那个小哥、阿姐他们中学的同学,曾被打成右派沉沦20年的崩龙珍,也有了令人——也令她自己——完全意想不到的一百八十度的大变化:她那原也一度被打成“右派”的丈夫,一个原民主党派中的工作人员,改正后又回到恢复活动的民主党派中,并被委以秘书长的要职。从而相当于局级干部,分到了两个相连的两室一厅的单元,使她过上了干部夫人的生活——更何况她自己也很顺利地评上了副教授的职称,并有机会以交换学者身份去了美国半年。 
  例子实在太多。又比如小哥当年一起唱戏的朋友,外号叫“袖珍美男子”的鲁羽,谁曾想到20世纪80年代初时,竟已成了他家乡无锡郊区一家日用化工制品厂的总经理兼总工程师,那厂子虽是集体所有制的执照,实质上是他同自己一家子近亲组合成的他当老板的私人企业,早在80年代初,他就已盖起了外观中西合璧而内里全盘电气化的小楼,购置了自用小轿车…… 
  就连昔日邻居——经济上多年最为拮据的甘木匠的儿子甘七,不也发了财,成为京城的“大款”之一了吗? 
  …… 
  但他那阿姐,却仿佛是一个在漫天飞舞的缤纷天花中,明明最该抓住最容易抓住“机会之花”,却又偏偏使足了浑身力气,也总是捞空抓漏的不幸者…… 
  他很后悔,那几年里他总忙于自己的事,而没怎么在意阿姐,而当他发现阿姐处在不是一般的窘境中时,却又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助她安慰她……啊,阿姐! 
  5 
  他记得阿姐,他们刚搬进永定门外那二商局分配的楼居时,不仅心满意足,甚而是洋洋自得的。 
  是一个两居室的单元。门厅很小,放了电冰箱和碗柜后,便无法用来支桌子吃饭了。但大间屋方方正正地挺大,摆下双人床、大衣柜、小柜橱、一对沙发和茶几、一张书桌和转椅之后,仍有不小的一个空间,足可支起折叠桌、摆上折叠椅吃饭,不吃饭时折叠桌和折叠椅搁到门厅或阳台,在屋子里从事各种活动便显得颇为从容。小间屋虽小些,但是长方形,当中用书橱一隔,恰好一分为二,嘹嘹和飒飒可以各自享有一块空间,各有各的小床,各有各的小桌,哥哥照顾妹妹,让她住里面有窗户的明亮部分,妹妹也体恤哥哥,便在书橱分割时,尽量扩大哥哥那一部分,而嘹嘹所在那部分时常开着台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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