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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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 第4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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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做梦,做一个极长极长,看不到出路的梦。梦里的他虽然也满身血污,却好在可以不知疲倦,不眠不休地在昆仑山间爬行。他当然也想站起来,可是他太累了,累的没办法将身子撑起,除了一点点地扒着地面向前挪动,他没有办法再将自己移动一分一毫。他爬过枯枝满布的荒莽原野,四肢与面颊被刺的鲜血淋漓。他攀上刀削斧凿的千仞绝壁,却仍是看不见半点人影。他赤手空拳与雪豹秃鹰厮杀搏斗,撕下它们的皮毛御寒,食去它们的血肉充饥。他几乎已忘记自己仍是一个人了,他神智涣散,忘记了一切,他只记得他要找一样东西,可却闹不明白他到底在找些什么。他走了很久很久,去翻找每一寸土地,仿佛这就是他生命的一切诉求。
最终他瘫在地上,心中一动,第一次抬起头来去看天空,却发现眼前正有一株高大的不可思议几近顶天立地的胡杨木,枝杈之上穿刺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他连死去都要避开他。
他翻了个身仰躺在雪地里,只为了让那具尸体永远映在他的眼中。

“叶断城。”

梦里的他看着天空,看着那触不到的胡杨木,低声地喃喃自语。可连流出来的眼泪都在一瞬间凝成了冰雪,冻在了他的面颊上。
他找了那么久,终于知道自己求的是什么了。
他也知道,他终于找不到他了。

曾经有那样一个人,对他说过许多许多的话。
他说,你的命太大了,我嫉妒。
他说,疼吗。
他说,你这名字不对,你该叫谢无心。
他说,我喜欢你。
他说了许多许多的话,而他曾以为那些全只是耳边风。可这个人呢,他现在在哪,在哪儿?
谢一心猛地睁开双眼坐了起来,他的眼前是昆仑茫茫冰原,白皑千里,灰云迭嶂之下是连绵雪山,半个影子都寻不见。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谢老板?谢老板?”丁妙棠伸出手去,在谢一心的面前晃了一晃。
谢一心明明已醒了,但双目无神,直直地盯着前方,仿佛犹在梦中一般。丁妙棠有些担心,谢一心睡得实在太久了,她差一些就以为谢一心要醒不过来。
“你还好么?这么多天了,你的伤也差不多长好了。说来也怪,你竟睡了快十天……”
谢一心失魂落魄,一言不发,似乎他根本没见到眼前的这些人,也听不到他们说的话了。
丁妙棠还想去看看他的脉象,被穆沙一把拉开了。
“你看了他这么多天了,能看看我吗丁大医师,哎呀我这里好痛呀痛的要闭过气了快救我。”
“装!就你最能演……”

他想起来了。他找了他七天七夜,从最深的峡谷走到最高的雪山,从最幽暗的深涧攀到最陡峭的冰壁,也没能寻到半点叶断城的踪影。
没有尸体,那是不是说明,他仍活在这世上?
他恍惚站起身来,迈开步子又要出去,迎面却移来一个臃肿身影。这人怎么还敢出现在他的面前?
谢一心四下望了一圈,展臂出去横空捞过一支丁妙棠放在一旁的玉白簪子。他手中得一利器,立时剑气吞吐身形瞬动,直扑杨瑞凡而去。四下里雪魔卫喝了一声护上前来,顷刻之间打坐一团。穆沙见势不好,心道在冰血大营内私斗,若是闹出人命恐怕谢一心又得吃不了兜着走,不知还要牵扯起多少无尽麻烦,当时一脚踢起身侧长枪,合身突刺杀入战团,就去拦谢一心的狂芒剑澜了。谢一心这一回眼中早已映不入其他人事,一心一意只要杀杨瑞凡,剑剑进逼,半点招架闪躲也没有,幸得穆沙长枪一杆挡上一挡,不然怕是早就不知多少人血溅当场。他一人独战十几名雪魔卫,外加一个打得心不在焉的穆沙,却是不露半点颓唐之色。杨瑞凡知道在这冰血大营里谢一心要杀自己必然不容易,就老神在在地端坐在轮椅里,嘿嘿嘿地嬉笑起来。
他尖着声音,专门要说给谢一心似的:“谢老板,如今你我可算是扯平了。”
谢一心一双眼微微泛红,白玉簪子凝气为剑,寒光怒涨,一地剑芒爆起,将雪魔武卫尽数弹了开去。穆沙枪尖点地,往后拔足一滚,于那无形剑气之峰上掠了过去,手中长枪不敢懈怠,又往前去抵那一往无前的剑光。
杨瑞凡近乎尖叫的喊了起来:“你叫我一辈子都站不起来,又废了我多年武功,我就叫你一辈子见不到心头至爱,这岂不是公平得很!哈哈哈哈哈哈……你仗剑横行半生,视他人如蝼蚁随意践踏,可有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这样一个可怜虫!”
穆沙听得此处,手中枪势不由缓了一缓,这一疏忽,就让谢一心的剑光破了个口突了出去。玉白簪子刺到颈边,杨瑞凡哪里来得及躲闪?他喉中笑声还未收得回去,簪子眼看已入肉三分。但谢一心却突然停了下来,那簪子硬生生地凝住了,只划出一条长长的,寸深的血痕,淅淅沥沥的血珠滴落下来,立刻就被厚实的袄子吸了进去。
杨瑞凡已笑不出来了。他有恃无恐,在冰血大营内挑起事端,可若不是谢一心自己收手,他不也早该断气了?
若是他自己把命送了,谢一心再是如何痛苦潦倒,又还关他什么事呢?
谢一心反而冷笑了起来,他沉着声音笑道:“我不听你的。若是在这里杀了你,我还如何去找他?”
杨瑞凡逃过一命,可仍恐惧得想要抱头鼠窜。他强自按捺下去心中毛骨悚然的惧怕,才颤颤抖抖地说得出话来:“……若,若你不将我逼成今天这副模样,也不会害的那小子粉身碎骨!!!他死了,全是你害的!……说到要杀,倒,倒不如杀你自己!”
谢一心一拂袖子,将那沾了鲜血的白玉簪子甩了出去,笑得更大声了些:“我爱杀何人,干卿何事?!他这样聪明,是绝不会死的!一日不见尸体,我便一日不信!!!”
这动静太大了,越来越多的人从远处围了过来。但打斗已过去了,没有一个人死去,只有四下死寂,无人作声,重重包围其中站着一个双手空空,缠着绷带,只披着一件单薄道袍的人。这人旁若无人,自顾自地凄然长笑,笑着笑着,终于化作了断断续续的悲泣。他哭哭笑笑,疯疯癫癫,昂首阔步地往冰血大营走去。无人再敢挡在他的身前,纷纷躲开自动给他让出一条大道来。
这样一个疯子,却无人想也无人敢对他报以嘲笑与微词。丁妙棠揉了揉眼角,她竟觉得自己要落下泪来了。那笑声哭声,撕心裂肺,直叫人肝肠寸断,想问一句情之一字缘何而起,又为何要将人折磨至斯呢?她愣了半晌,才记起小跑几步赶去下山的雪道上,却已看不见谢一心的身影了。
穆沙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丁妙棠转过来看他,吸了吸鼻子,说不出话来。远处杨瑞凡已不见了,一个身着粉白衣裙的娉婷女郎拨开人群慢慢走过来,停在他们旁边,望着远山层叠灰白云峦,悠悠地道:“……是我错了。杨瑞凡……”
方亭那一对形状姣好的眉毛绞了起来,声音越发地轻了些:“……没想到谢老板……却是情深如此。”
她竟然也似十分痛苦,红唇微颤却说不出话来,眼里盈盈带泪,远远地看向山的彼方,似乎仍想寻到那已消失不见的人的踪影。

丁妙棠忽然觉得很累,这样的生活,大概并非她想要的。
她扯了扯穆沙的衣袖,看着他轻轻道:“穆沙,近日来天策府是否有军令下来?”
穆沙一愣,倒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略带讶异地点了点道:“下月初一就要动身。怎么了,这么关心我啊?”
丁妙棠瞪他一眼,道:“我也去。”
她这并非是跟你打商量,而是自己已下好了决定了。穆沙惊了一跳,道:“你认真的?天策军中不比这里……”
丁妙棠低着头小声道:“……难道我要一辈子呆在这冷飕飕的地方?我想进关去看看,天下之大,四海八方的偏难杂症与奇花异草,我却都想见识见识。”她语气一转,挑衅道:“你若不和我一起,我就自己去。”
穆沙没说话,他伸出手去,把丁妙棠的手握在了自己手心里。

  



花蝴蝶知道谢一心回来了。
这会从他离开冰血大营之后,过了大约已有一个月的时间。没人听过他的消息了,因此有许多人很快地就将他忘在脑后。但花蝴蝶不是那许多人,她是三生路口的第一只眼睛,是平安客栈左右逢源的老板娘,也是那个在路过的时候忍不住便要去谢一心的屋子门口晃上一圈的人。
她亲眼看着谢一心拼尽全力去伤害叶断城,又亲眼看着他崩溃倾塌寻不到出路。她当然也知道谢一心独闯浩气大营流连不去身负重伤,却被一辆无人的小车送了出来,她也知道那一日谢一心重伤初愈,就狂笑泣啼地又离开了冰血大营。
如今她知道谢一心回恶人谷来了,自然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可谢一心回来之后,就没出过门。她犹豫了三天,终于按捺不住,想去看上谢一心一眼。
她走到那间空无一物的小院子里,伸手畏畏缩缩地去推门。她只用了一根手指的力气,这门就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谢一心根本就没闩上这门?还是她弄错了,谢一心又出谷去了?
屋子里半点声响也没有。她小心地挪着步子,尽量叫自己别发出一点声音。但很快她就发现她全然不必害怕的。谢一心是在这屋子里,他躺在床上,满面胡渣,两颊深深地削了进去,整个人已近形销骨立,死气沉沉地仰卧在榻上。
花蝴蝶三步并作两步地赶上去探他的鼻息,发现他仍活着,才松了一口气。
她诚然恨谢一心,可她也不恨他。且不提他几次护住平安客栈,也不提他对叶断城其实一脉情深,单单只看他往日多么风姿俊秀,今日却落魄如此,就已足够叫她将陈年旧账一笔勾销了!
花蝴蝶替他理了理头发,回客栈里取了些清水与粥饭,拿勺子一点点地往谢一心的嘴里送进去。他并不拒绝,顺从地由花蝴蝶给他灌下去。花蝴蝶收了碗碟,坐了一会,却想到一种十分可怕的可能性。若有别人……若有别人也发现谢一心回来了,那么现在要杀他岂非是易如反掌?他这副模样,只怕一个七岁小童往他嘴里倒一瓶毒药,他也会毫无反应地咽下去的。
她正担心着,谢一心却动了一动,眼睛微微地张开了些。他瞳孔涣散,好一会才聚焦起来,看清了花蝴蝶的样貌。
他张了张嘴,干干地用气声道:“我找不到他。”
他看着花蝴蝶,眼中只有着无限委屈:“我还是找不到他。我……我把东昆仑的每一座山头都走过了,为什么还是找不到他。”
花蝴蝶哑口无言,她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她只能颤抖着去抓起谢一心的手,无力地拍拍他的手背。
谢一心转过眼去看屋顶,喃喃地道:“……一天找不着他,我就一天不相信……”
花蝴蝶颤着嘴唇开口道:“……嗯,不相信。我也不信,他绝不会死的……”
谢一心竟然有些欣喜了。他的音调拔高了些,道:“是么?你知道他绝不会死的,是么?”
花蝴蝶噙着泪光道:“是,是,他绝不会死的。你想,他也许被人救了,只是伤重了些,出不得门来;他也许已知道你在找他,只是不知如何面对你;他也许已回家去了,也许现在已在温暖的屋子里,点起了牛油的蜡烛,还有一碗冰糖莲子汤……”
她口中胡乱说着,脑子里已缠成一团,全不知自己到底在编些什么了。她看着谢一心那枯涸而渴切的神情,仿佛自己的伤心被活生生地被放大了一倍,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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