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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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泉- 第4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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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辨不清晰的木雕顶饰,她甚至怀疑起了自己是否从未真正入睡过。这近乎于折磨的睡眠叫她痛苦,却又死死拥在怀里不愿离开。她仿佛一只桦木小舟,无止境地在梦与真实的海面上颠簸,看不到海岸线,也不知道下一个浪头将要把她冲到哪里去。
而她忽然听到了一阵笛音。
那声音似是离得很远很远,但又似乎只在她的耳边响起。
那是一首极慢极慢的曲子,曲律间节好似被主人无意扭拧了几分,在空白的停顿间仍是不小心走漏了压抑着的哀思。
她醒过来了。
天已有些朦朦的亮;窗花格子里望出去尽是茫茫白雾,雾气氤氲里裹着若有若无的笛声。
方亭忽地坐了起来。她掀开锦被,连夹衣也不曾记得披上一件,赤着足推开门奔了出去,那吱呀一声的轻响都被她留在身后。她在元月第一个清晨冷冽的浓雾里跑过,踏着凝着微霜的青石板,推开周府的三重朱色大门,从里屋一直奔到扬州城的石街之上。
然后她停了下来。
笛音呢?那突兀地闯入她的梦里的笛声,怎么已消失了?
而她仅只着一件晨衣,站在冬未去春未来,尚且堆积着旧年烟花爆竹残骸尸首的石板路上,抬起头,往晨雾里望去。
新年的第一朵雪花落在她的面颊上。
  
她伸出手,让那些冰凉的水滴留在了她的掌心里。


p2结局 南柯



藏剑山庄外边不知何时起来了个疯道士。
疯道士穿着一件脏兮兮的道服,大约能辨出是各家道观里最常见的那一种。他的头发散在肩上,干枯的发梢纠结缠绕在一块,也不知多少天没好好洗过了。他的脚上蹬着一双豁了口的饱经风霜的布靴,差一些就连鞋底都要掉下来了。他的背上负着一柄普普通通的精钢长剑,剑柄剑鞘却都被擦拭得一干二净,成了全身上下最突兀的一个异数。
从望湖楼上就能看到他。他坐在西子湖畔一块平石上,一动不动,直愣愣地望着一天碧水。
眼下正值三九时节,年关将至,游历四方的藏剑子弟们也纷纷回家来了。叶慎之年头就离乡远游,有整一年不在庄内,回来自有许多话说。他正踏上望湖楼要与师兄弟叙旧时,却忽然隔着窗棂瞥见楼下头那个邋里邋遢的道士,便记起自己刚回庄时,似也看到这人坐在湖边,怎的这会又呆呆地坐着了,难道是什么山精水怪不成?
叶慎之多看了几眼迟疑了脚步,就听见望湖楼上头雅座里头师兄弟一齐喊他,叫他快去入座。众人寒暄一会之后,他不意间掉头去看,发现湖边已是空落落一片了,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就问师兄弟们可知道这叫花子是什么来头,为何天天在庄子湖边游荡?
其中一个道:“哎,这可不是新闻了,只是之慎你一年都没在庄里才不知道。”
另一个接道:“是啊!待我算算……四月?还是三月?这叫花子呆了得有大半年了!咱们要帮他,他就躲得不见影,真要轰他呢,他又死都不走了。”
第一个说话的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他这里好像有点毛病!上回我想着他成天餐风露宿的有些可怜,恰好那天庄里头晚宴剩了点糕饼,我就拿去给他,结果他扯着我不放,也不说话,又笑又哭地死命抓着我,想想真是有些吓人……”
另一个藏剑弟子笑道:“哈,你会被吓到?你直接把那叫花子敲昏了,沾沾自喜地回来还挨了好一顿训可忘了?”
第一个人撇撇嘴道:“是啦。不过我也没想到叶管家会当真生气啊,平时那么好说话的一个人。”
叶慎之前面都插不上话,说到叶管家终于能掺和几句了,忙道:“叶管家再好说话,看见你这种恃强凌弱的混小子,也得生气啦!”
 “嗯?之慎,你这家伙现在狂了啊!君子动手不动口,咱们什么时候打一场过?”
叶慎之哈哈大笑应了下来,可说话之间,鬼使神差又忍不住扭头往湖畔看了一眼。

回庄第四天,叶慎之就被派了个跑腿的差事,要他去虎跑取泉水,给除夕作准备。取泉水看起来不是什么费力的活计,可是藏剑山庄上上下下百来张嘴巴,年关时还要大开庄门请杭州城的百姓来一道守岁,这泉水烹茶煲汤煮粥到处都要用到,却成了件吃力活了。叶慎之心里头哭哭啼啼,还是乖乖地驾着辆小车去虎跑,一趟趟地往回一缸缸地运泉水,心下暗自叹息为何不晚回来四天。他如此辛苦了半天,午后终于完成得差不多了,于是松懈下来,也不急着回庄,寻了处面阳的草坡一骨碌躺下来,想先打个小盹再说。
日头暖洋洋的,照得他一梦酣甜。迷迷糊糊醒过来之后,眼还未全睁开,却觉身边有个人。叶慎之惊了一跳,立时全醒了,定睛看时,居然是那疯道士。他闷声不吭,也不知是何时起坐在叶慎之边上的。
叶慎之原本就觉得这疯道士看起来有些眼熟,现在离的这样近,他也不管这道士脑子有没有毛病了,大刺刺的就跑到人家正面去看。他看了半晌,却仍是想不起来。这道士却也不搭理他,过了半天才把视线从前面移过来,看了一眼叶慎之,小声地问:“你认识叶断城么?”
叶慎之听他这一问,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叶断城,叶断城不就是那个当年恶人谷大牢里头修罗公子在找的人么!他当时回了庄以后专门还问了一遭,确是没有这个人的。这么一说,这个道士……难道就是……
他看来看去,只觉得越看越像,眼珠子都几乎要掉出来了,伸了只手出去在疯道士眼睛前面晃荡,道:“哎哎哎,你还记得我吗?你还真来藏剑山庄啦,可是跟你说没有这个人了,你找错地方了。”
可疯道士显然听不进去他的话,他站起来,径直往前走去,折了一段枯枝,看了一会,哆嗦着手将它甩的老远老远,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叶慎之挠了挠头,驾了马往庄里回去,心想下回偷几个稻香饼放在身上。疯道士看起来这么嶙峋,肯定成天没饭吃。也不能告诉庄子里,万一暴露了身份,恐怕他就得被送官了。不管怎么着,这人总是他的救命恩人呀。

只是没过两天,天气就忽地变得奇冷,一天夜里更是飘起雪来了。整个藏剑山庄这一会都染上了过节般的喜悦,年纪小些的盼着西湖给冻上去湖上玩耍,再大点的知道摇头晃脑地吟几句“千树万树梨花开”,说雪景如何如何美丽。而打雪仗与堆雪人,自然是所有人都惦念在心上的。叶慎之也喜气洋洋,在庄里头躲着看着外头飞扬的鹅毛大雪,心里只盼着雪快停下出去耍,完全已把疯道士抛在脑子后头。
这雪断断续续,时下时停,三天三夜终于放晴。
这天的早课也停了。叶慎之天没亮就跳起来,三两下收拾好塞了俩个包子就拉着一干师兄弟出去。他们披着大氅穿起皮靴,甫一出门就哆哆嗦嗦地把脖子缩了一缩,但仍是满心兴奋地雀跃出去。没到小腿肚子的雪,踩下去嘎吱嘎吱的。众人往孤山一带走去,忽然冷风一凛,鼻间却嗅到一阵幽芳,才见上首一个小丘上有一树白梅已绽开来了,只是枝头积雪,因此才混了风景看不分明。
叶慎之猛力吸了两口这冷冽幽香的气息,肩膀却被一个人狠狠敲了下,回头看时正是前几日嚷着要和他一试身手的同辈师兄。他笑道:“怎么,要比打雪仗么?那你输定了!”
那师兄笑道:“朽木不可雕。你瞧这新梅开的多好,怎生说出这样煞风景的话来?今天这雪积得厚,正好比试轻功。五百步之限,谁先能点雪无痕得到那梅树下,谁就算赢了。踏雪寻梅,你看这主意不错吧?”
叶慎之哼了一声道:“输了的,年关时须得把自己那份螃蟹让出来!”
众人听得这彩头,俱都一声哄笑,然后鼓起掌来。一时之间,闹着要一起来比试的倒有十来人了。大家推推搡搡,站好在五百步开外,甩开碍事的斗篷披风,拔足轻身,浮萍万里身法运起,往那小丘跃去。叶慎之第一个到得,他心里自豪无比,拿了个花式想落在雪上,落地时却忽觉得不对,这雪陷进去居然不是寻常土地,似是踩着了什么不平的东西,一个没站稳,身子一滑就摔在雪里。这下可好,后到的师兄弟们都因为他这样大一个横亘在路上的障碍纷纷滑跌,众人嘻嘻哈哈摔作一团,胜负之事早被忘记了。他们刚想指点叶慎之好生稚拙闹出这样个笑话时,却见叶慎之面生疑惑,将身子支起来,正去扒地上的雪,还同他们招招手,示意一道来帮忙。好奇心驱使之下,十几双手立刻将雪清了干净,却挖出一个人来。
这人也有许多人都认识,不就是那在山庄外头逡巡来去的疯道士么?叶慎之伸手一探,竟然还有鼻息,只是已十分弱了。众人一合计,便将疯道士扛回了庄上。扶弱济贫,这些都是师傅从小在教的,王侯乞丐,一样都是要救。
大夫看过后,只说这疯道士饥寒交加,稍事休息就好。又道这疯道士竟是身怀武功之人,他以真气护住心脉,才得以在白雪之下保住性命,若是常人,只怕早就死了。弟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样一个身怀武功之人,竟在藏剑山庄外逡巡一年之久,只怕事情不简单。叶慎之心下一紧,想万一这疯道士的真正身份被看穿了,唯恐要于他十分不利。他想了一圈,几位庄主若是知道了这事,恐怕一瞥之下就能看出来这道士身怀武艺;而叶管家本身半点武功也不会,听师兄说似乎也知道这疯道士的存在,应该不过太过为难他才是。他这一次可真算是急中生智了,当即就自告奋勇要去找叶管家。
他一言既出,众人都赞同他。这位叶管家叫做叶丹晨,据说小时候体弱多病,近几年身体才好些出来活动,因此半点武功也是不会的。但他帮庄子里做事,拿了好些大单子下来,去年老管家请辞还乡,他就当仁不让接了管家一职了。叶丹晨年纪且轻,脾气又和顺,是以庄中年轻一辈,个个都与他十分地亲近。叶慎之这样提议,自是没有比找他更好的法子。
叶丹晨顷刻就到,却也不多问他们什么,自付了诊金将大夫打发,又好言相劝了众弟子几句,说这道士既然呆上一年也不出岔子,必定不会在这几日闹事的。而他们救人于危难之中,才是真正义举啊。又叫人将这疯道士抬到自己所住的东厢房暂放,他自会料理得。一番话说下去众人都感宽心,于是各自散了。只有叶慎之,嗅了些不明不白的味道出来。
叶断城叶断城,莫非就是叶管家么?可若他知道疯道士在藏剑山庄外头,为何他又迟迟不将人接进来放他在外头流浪呢?而他又不会武功,如何能叫谢一心朝思暮想?
叶慎之敲敲自己的脑袋,只觉得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不过一会,他就主动地不愿意再想了。
世间多少寻不到答案的事情,要是一一弄明白岂非太累了些?他才不会这样蠢呢,不若尽情享受当时之乐,绝不自寻烦恼。



叶丹晨站在自己的房门口,犹豫了一会,才慢慢地摸出钥匙,插进了锁眼里,轻轻转了一转。
他的左手上拿着一盏烛台,只用右手去移开锁扣实在有些别扭。他用了好一会工夫,才将整个铜锁从门上取了下来。
黑鸦鸦的屋子亮起来了。他把烛火放在桌上,忙着去屏风隔开的里间看一看。但他一跨过去,就收住了脚步。
因为那疯道士已醒过来了。他坐在床沿边,抬起眼来,不躲不闪地看着叶丹晨。
橙黄火光里映着故人面庞,满室通明,真如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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