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好。”柒染抚摸着自己的腹部，可眉宇间却隐隐有忧色，“绾绡，我愈来愈怕了。”
“没事的。”绾绡握住她的手腕，“女人生孩子时总会怕，可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凶险。”
“绾绡，你不觉得我现在的日子太过安稳了么？”柒染抬头，直视绾绡的眼眸，眼底的忧与惧毫不掩饰，“太过安稳了，愈是安稳，我愈是怕。”
绾绡也沉默了，柒染的话乍然听起来有些杞人忧天的可笑意味，可在皇宫中，这样的担忧是正确的。风雨来临之前，总是寂静的。
绾绡说：“无论如何，挺过去，我会帮你。“
=
初来皇城的女子多是怀着惶恐与欣喜，揣着小心翼翼，跟着女官，尽量以最端庄优雅的姿态一步步走入朱门高墙之内，她们的步履那样庄重，神情那样肃然，仿佛踏进一扇门，便是获得了一场新生，她们看不到高处对她们品头论足的两个位高者，看不到才黯然离开不久的柳茗黛，看不到荣耀背后的血腥，看不到失败者的落魄。
参与这场选秀的是十三到十八岁的女子，正是一年中最美的年华，她们大多是大家出身的闺秀，有着娇美干净的面容，无欲无求也好，野心勃勃也好，至少都还是纯白的一双手，不曾染血；她们的眼瞳神采奕奕，有名为憧憬的光亮闪烁——那时的万俟遇欢如是，方华如是，郁晞如是，罗绘锦如是，关瑢、汤茈亦如是。
验形貌，验体肤，验贞守，层层筛选层层严苛，上千秀女最后只剩佳丽百人，但这还只是个开头。是夜，这百人被领去了秀女居住的芳秀宫就寝。长夜漫漫，有人酣然入眠，有人辗转反侧。因为她们的名册还会被送到这个后宫的主宰——谢殊妃的手上。由谢殊妃挑选之后剩下五十人，再在余下的几个月里以才、貌、女红、妇德、言行仪态为题剔下一批批的弱者，最后由皇帝亲选，她们才算是在皇城中有了一席之地。
名册被送去了璎华宫，那里住的的是而今的后宫之主。
“听闻当今宫中位分最高的是怀有身孕的贤妃娘娘，为何凤印是在殊妃娘娘手中。”秀女中有人目睹着手捧名册的太监匆匆向西走去，不犹在担心己身之余遥想其他。
“唉，你懂什么呀，这殊妃娘娘可是后宫最得宠的人呢……”
“胡说，我姑母说了殊妃失宠已经有好一阵子了，此番虽说因为西南战事再度复宠，可也远逊从前了。”胡说的少女不过十四五的年纪，眉宇间颇有几分英气。
“呵，潘湉玉，你说殊妃不得宠，莫非得宠的该是你么？”有人打断了她的话，那是个容貌娇俏妩媚的女子。
“关瑢，你少在这里酸人，我刚刚说什么了？分明是你自己想要得宠。”
“谁酸人谁心里清楚”关瑢没有接话，她身旁一名高挑的女子拽了拽她阻住了她开口的念头，替她嘲讽回去的是另一名女子，清雅文弱的容颜，可开口字字刺人，“你是骠骑将军的侄女是么？”她斜睨着潘湉玉，“你的堂姐似乎就是前不久那个死在冷宫的姁妃……不，不能再称姁妃了，那都已经是个废妃了……你一个废妃的妹妹，居然也能进宫参选？真是好笑。也是，你的伯父正在战场厮杀，你虽是区区女子但好歹还是能占些光的——不过这样的沾光方式，和璎华宫里的殊妃有什么不同？”
“你又是谁？胆敢这样和我说话？”潘湉玉气得柳眉倒竖。
那女子倒是坦坦荡荡的答道：“六科给事中方铭之女，方华。”
潘湉玉不屑轻笑，“不过是小小言官之女，也配和我说话。”她眼眸阴寒，“你信不信我可以要你再也往前走不了半步。”
“是么？潘姐姐好大的能耐啊。”秀女中有一人的咯咯笑声响起在这样剑拔弩张的时刻。
“原来是郁姐姐。”看清了那少女的模样后就连潘湉玉都收敛好了面上的张扬换成了恭谦，不为别的，就为眼前着貌似天真娇憨的少女是皇亲贵戚。
长熹公主驸马之妹，怀平候长女郁晞。
“只是潘姐姐能耐这么大，应当还是讲理的对么？”郁晞一双清澈的杏眼直视着潘湉玉，并没有杀意，可让她忍不住胆怯。
“那是自然。”这样一个时刻有人挡在了她身前，替她向郁晞笑着答道：“潘小姐出身世家，乃是名门的闺秀，岂是寻常小家碧玉可比的。”
“你是……”
“万俟遇欢。”女子嫣然一笑，远山黛，丹凤眸，笑靥粲然如珠玉，风华卓绝凌群芳。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百零八章 水榭初遇
油灯昏暗，在夜间的轻风中微晃，似是颤颤巍巍的老人。桌案上被投下了浓重的阴影，绾绡在阴影中抬起头，有些疲乏的揉了揉眼角。
“娘娘，要不要先就寝罢。”侍奉在一旁的云嫣端上了一盏白茶。
“不用。”绾绡摆摆手，继续强打起精神去看名册上那一个个名字。
“其实这不过是个过场，娘娘大可不比如此仔细。”
“本宫知道。”绾绡眼也不抬，目光一个不漏的从那些人的名字中掠过，“但相较起最初的秀女大选名额，这最后的百人名册可是要详细许多了，连家世性情都一一描写了，还附了画像，本宫怎能不细看。”
“可惜娘娘名义上手握凤印能决定这些人的去留，却仍是要受多方辖制。”云嫣的目光也落到了桌上的画像上，“万俟遇欢。”她用冰冷的声音念出这四字，“如果可以，她最好不要踏入皇宫才好。”
“这是不可能的。”修长的手指缓缓勾勒过画上佳人柔美的轮廓，“平昌大长公主的女儿，妙手丹青惊艳圣驾。”
“这样的女子，当真是无人可阻她飞黄腾达了。”云嫣冷笑，“而且她现在还有肃盈长公主护着。”
“康国公府已经与长公主结盟了么？”
“结盟倒谈不上，只是探子打听到，肃盈长公主与平昌大长公主这几年来似乎十分‘姑侄情深’，而肃盈长公主入宫面圣，也不忘替这位万俟家的小表妹美言。”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愈发想要将这万俟姑娘的名字给划去了呢。”绾绡拈着狼毫笔笑道：“可惜，不能。”她翻向下一页，“方华？”她微微一笑，“这可真是个有意思的名字。”
云嫣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副画卷，细细打量良久后道：“模样生的不错。”顿了顿，低声：“神韵有些像娘娘您。”
“诚然。”绾绡淡淡道，不见喜不见怒，波澜不惊翻过此页，“这个女子，本宫想要留下。”
“嗯。”云嫣颔首而后又道：“娘娘还记得太妃的嘱咐么……”
“自然是记得，皇姐的人，自然也是要留下的。”她风清云淡的答道，不动声色掩饰心中的疼痛。
初入宫的女子，未必会有野心，但入宫久了的女子，未必永远也不会有野心。野心其实并不是个坏东西，野心能让人看得更远，野心能逼人向前——但走远了，许多人也就回不了头了。若干年后身居贵妃之位沉醉于纸醉金迷的方华回想，自己的野心萌发，或许就是在连阙六年的三月春日，初见到彼时还是殊妃的谢绾绡之时。
按规矩，她们那五十个被留在宫中的秀女应当去参拜一后四妃，但眼下没有皇后，四妃也只剩贤妃柒染一人，所以这规矩也没有多大的意义，只是由女官领着去采莲水榭，向在那里的品茶的的柒贤妃、谢殊妃与许昭媛——这后宫三位掌权的娘娘行个礼便算完事了。
饶是如此，仍有些秀女一路战战兢兢，方华走在队列里，可以看见有些人腿都在发抖。
彼时的她自然是不屑的，她是言官的女儿，父亲的官阶不高，可要的就是不畏权贵。她自幼跟随着父亲，也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在那时十五岁的方华看来，帝都的名门贵胄也好，宫里的娘娘妃嫔也好，都没什么了不起的，她才不稀罕。至于做皇上的女人能得到什么，她也从未想过，她只是随着命数前行，顺其自然而已，选上了如何，选不上又如何，她都不去担心。
漫不经心的听着女官在一旁絮絮叨叨的说着等会她们要见的几位娘娘，“贤妃娘娘封号是个‘瑶’字，琼瑶美玉的‘瑶’，人称瑶贤妃，是后宫最是得宠的娘娘，宁国公的孙女，姓柒。她而今怀着身孕，可是宫中一等一的尊贵人儿，你们几个，可得小心着……”
那倒确实该小心，她在心底腹诽，听闻这个柒贤妃是一等一的美貌亦是一等一的跋扈，谁若是招惹了她，那必定是没有好下场的。在女官滔滔不绝说着柒贤妃时，秀女们都彼此交换着畏惧且羡慕的眼神。
那时候，应当是有很多人想要做第二个柒贤妃的罢。
“殊妃娘娘，是而今宫中权利最大的娘娘，凤印握在她手中……”
“我好像听闻，从前宫中也有一位淑妃娘娘……”有秀女冒冒失失打断了女官的话。
女官有些不悦的斜睨那秀女一眼，“从前是有位淑妃娘娘，宫人为了区分，唤这位淑妃娘娘为柳淑妃，咱们现在这位殊妃娘娘为谢殊妃。不过而今宫中可只有一位殊妃娘娘了，那柳淑妃因犯了错，前不久已被赶到上京去了，那儿比冷宫还要冷宫。所以你们呐，可也要小心，在宫中谨言慎行，可切莫犯什么错了……”她故意顿了顿，方悠悠继续道：“谢殊妃是南萧和亲过来的公主，那可是真正的金枝玉叶身份高贵，她眼下抚养着三公主和二皇子……”
快到采莲水榭时又说到了许昭媛——这个女子并没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二皇子的母亲，因为位分和资历的缘故勉强能与柒、谢二人并论。既没有足够的家世亦不算受宠，这样一个平庸的女子吸引不了这些心怀憧憬的秀女们的注意。
采莲水榭临着粼光湖，红木构成的建筑精致华美，小小一个水榭，设计的十分巧妙，与身后的湖光水色相融相衬，比起皇城里大多数宫殿的奢华，采莲水榭倒是别有江南的清灵之韵，三月的柳絮与流水，是之共同构筑成皇宫极美的一景。
“这儿真美……”秀女中有人喃喃感叹。
走在队中的吴女官立时轻笑一声，“这采莲水榭可是皇上下令特意为贤妃娘娘所建，好生羡慕罢，各位小主。”
原来这瑶贤妃竟是如此受宠……许多人的心头不犹又多了几分异样的情绪，有些是忌惮，有些是艳羡，有些是愈来愈盛的好胜心。
当然，那些会把情绪表现在脸上的，大多是些不聪明的。
走近了采莲水榭，可以听到丝丝缕缕的竹笛声，十分清雅，为这孟春三月更添几丝清丽。水榭前桃花初绽，媚而不妖，桃树枝桠掩映之后，模模糊糊可以看见几个身影，或立或坐。站立的自然是吹笛的乐伎，坐着的自然是三宫六院中最尊贵的那几位娘娘。
方华努力的想要伸长脖子看清水榭中坐着的那几个人，但吴女官瞪了她一眼，她不得不悻悻作罢。
走近之后，她跟着前面的秀女一起叩首行礼，接着这个机会偷偷抬眼，打量那个在传闻中美的倾国倾城的佳丽。对于这个在美貌流传帝都的女子，她半是好奇半是不服，她倒要看看，是怎样的人才担得起倾国倾城四字——这与身份无关，只是出于一个才及笄的女孩的年少张扬。
她所在的位子视野并不算好，并不能看清坐在最高处的娘娘，但那已经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