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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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 第5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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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鞅也饮尽一碗,笑问:“敢问父老,你等这是合伙耕田么?”
    中年人又是憨厚地一笑:“先生游学,有所不知。我等八家是一井,今日是合耕公田的日子。官府指派,淘这条水沟,我等便来淘了。”
    “这儿没有耕地,水沟有何用处?”
    “先生你看,”中年人一指白茫茫滩地,“这渭水两岸的盐碱滩,忒煞怪了,光长草,不长粮。那滩地上的汪汪清水,可是又咸又苦,不能吃,也不能灌田,害死人哩。淘几条毛沟毛渠,苦咸水慢慢从沟渠中流走,滩上便会生出几块薄田。你看,那几块长庄稼的都是。”
    卫鞅一看,几块一两亩大的田中,摇曳着低矮弱小的大麦,不禁问道:“一亩地能打几斗?”
    “几斗?能收回种子,就托天之福了。”一个老人高声插话。
    “那还种它?加上人力,岂不大大折本?”卫鞅颇有疑惑。
    中年人叹息道:“新君下令垦荒,想多收点儿粮食。可他如何知道,这碱滩不生五谷哩。”
    卫鞅看看农夫们,除了这个中年人,其余几乎全是两鬓斑白的老人,不禁问:“这位大哥,我看尽是老人耕田,丁壮田力做甚了?”
    “你说后生呀,都当兵了。”中年人淡漠回答。
    “你是井正,没有当兵,对么?”
    “对,一井留一壮。咳,还不如当兵战死,一了百了。”
    “这位大哥,这里为何叫白里?和这白滩地有关么?”
    一个老人面色涨红,粗声大气道:“白滩地?扯!我白里是功臣儿孙。”
    卫鞅连忙拱手笑道:“在下无知,请老伯包涵。可是穆公时大将白乙丙?”
    中年人微笑点头:“白氏一族,祖居郿县。献公东迁栎阳,把西边的老秦人迁了许多到东边,白氏迁了一半,老根还在郿县。”
    “白里距魏国大军如此近,你等怕不怕?”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怕个甚来?”中年人憨厚地淡淡一笑,起身道:“不敢说了,活计要紧也。”
    卫鞅向农夫们深深一躬:“诸位父老,多有叨扰,就此别过。”农夫们拱拱手,纷纷跳下了水沟,蹚泥踩水地又忙了起来。
    卫鞅站在沟边,默默看了许久,两眼不由湿润了。他突然生出一种愿望——尽快到栎阳去,不能再耽延了。
    白马放开四蹄奔驰,走走歇歇,暮色降临时终于到了栎阳。残留的晚霞映照着黑色的城堡,沉重悠扬的闭城号角已经吹了两遍,吊桥两边的铁索已经哐啷啷放下,未入城的归耕农夫们也加快了脚步。卫鞅远远打量了一阵这雄峻怪异的黑色城堡,终于在第三遍号角之前走马入城了。
    进得城来,卫鞅牵马步行。栎阳城很小,大约只有魏国一个中等县城的样子。也不用问路,卫鞅凭着一路上农人对栎阳的点滴介绍,转悠了仅有的四条街道。这四条街都很短很窄,交织成“井”字形,秦国国府便在这“井”字的最上方口内,也就是最北边。在国府右手的南北街上,卫鞅没费力气便撞到了白雪说的那家客栈。
    这条小街上只有五六家店铺和两三家作坊,都是低矮的青砖房。这家客栈虽然也是青砖房屋,但却比其他店铺高出一大截。门厅用青石砌成,门口蹲着两只石牛。廊下高悬两只斗大的白丝风灯,“渭风”两字远远可见。门厅内迎面一道高大的影壁,挡住了庭院内的景象。听沿路老秦人说,这家客栈的大门从来不关闭,门厅下则永远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黑衣侍者。目下看来,果然如此。要在安邑,这家客栈只能算个末流小店,供小商贩们下榻而已。然则在这里,在这条街上,它却显赫突出,犹如鹤立鸡群一般。卫鞅打量一番,觉得住在这里似乎太过招摇,急切间却又无处可去,想想先住下再说,确实不合适,过几日再搬出不迟。
    卫鞅牵马来到门前。灯笼下的黑衣侍者向他一瞄,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抱拳一拱手,伸手接过马缰,又伸手示意卫鞅自己进去,他要牵马从边门进后院的马厩。一通比划,一句话也没有,可意思却是丝毫无差。卫鞅微微一笑,知道此人是个哑巴,便将马缰交到他手,自己进了院内。
    绕过影壁,两排客房夹着深深的庭院,整洁异常,只是房间都黑着灯,显然没有客人。卫鞅正在打量,一个年青侍者走过来问:“敢问先生,可是从安邑来?”卫鞅点点头。侍者恭敬道:“我家主人已经等候先生多日,请随我来。”便领卫鞅穿过客房庭院,来到最后边的小院。婆娑灯影下,可见这小院子方砖铺地,中有两棵大槐树,幽静整洁。侍者走到中间亮着灯的一间屋前高声道:“先生,安邑先生到了。”房内主人朗声笑道:“贵客来临,有失远迎了。”随着话音,人已掀帘而出向卫鞅拱手施礼:“先生请进,侯嬴等候多日了。”卫鞅也拱手笑道:“烦劳费心,卫鞅谢过了。”侯嬴笑道:“莫要客气,请进屋内叙谈。”又对侍者吩咐,“即刻准备肥羊炖,酒菜搬到屋里来,我与先生接风洗尘。”侍者答应一声,快步去了。
    主人侯嬴的正屋是三开间两进,外间是一个小客厅,朴实得看不出任何特点,与客栈门面以及客房庭院的高雅古朴迥然相异。侯嬴则是那种说不准年龄的中年男子,须发黑中间白,举止谈吐皆刚健清朗。侯嬴稍稍打量了卫鞅一眼,拱手笑道:“一见先生,方知白姑娘慧眼不虚也。来,请坐。”卫鞅坐进木几前,侯嬴亲自捧了茶水送到卫鞅面前,卫鞅歉意笑道:“匆匆来秦,多有叨扰了。”侯嬴爽朗大笑:“鞅兄莫要见外。我原是白圭大人弟子,做过几日相府曹官。后因母亲过世,我回到故乡大梁守丧,便没有再回安邑相府。后来大人卧病,我重回安邑,不想大人却已经去了。我也便离开魏国,到秦国开了这家小店。十多年了,我一直未与白姑娘见过面。不想上月她竟星夜而来,我都不认识了。我在安邑时,白姑娘才四五岁,这么高一点儿。光阴如白驹过隙,一晃啊,人就老去了。能为你等后进尽绵薄之力,我委实高兴也。”卫鞅见侯嬴以朋友口吻称他为“鞅兄”,又主动讲述自己经历,心知是个胸无块垒的侠士,也不再客套,笑道:“侯兄弃官经商,却为何选在秦国?”侯嬴摇头苦笑:“一言难尽,日后细讲了。”
    这时,侍者在门外道:“先生,酒菜齐备了。”
    “拿进来。”侯嬴打起了布帘。
    两名侍者托盘提篮而入,将酒菜摆上长大的木案,却是简单实惠,一派秦地习俗。中间一个大陶盆,盛着一整只热气蒸腾汤汁鲜亮的炖肥羊腿。旁边四大碗素菜,分别是绿葵、藿菜、鲜韭、一盆无名野菜。另有两只小铜碗,却盛着红亮的米醋和黄亮的卵蒜泥。边上一个大木盘,摆着一摞热腾腾的白面饼。酒器却是大大的陶杯。
    侯嬴笑道:“秦人无华,大盆大碗,鞅兄莫嫌粗简。”
    卫鞅内心大感欣慰,仿佛嗅到了山中与老师一起过的那段粗犷简朴的生活。他和老师一起种菜,务葵割韭摘藿挑蒜,至今记忆犹新。看到面前简朴的餐具和鲜绿的青菜,顿感一阵清新,不由慨然道:“秦风真本色,羞煞世间珍馐也。”
    侯嬴大笑道:“好!看来鞅兄也是个秦人种子。来,先干一杯,为兄洗尘。”
    卫鞅端起造型憨朴的陶杯,笑道:“好!干一杯。”俩人碰杯,一饮而尽。
    “酒力如何?”侯嬴笑问。
    卫鞅轻哈一气,啧啧惊叹:“这是秦酒?竟如此凛冽?”
    “然也。正是秦国凤酒,酒力胜过赵酒多矣。”
    “卫鞅正好烈酒,寻常以赵酒为上品,不想秦国竟有此等好酒!”
    “人云,酒为民性之表。秦国有如此烈酒,可见秦人之凛然风骨。”
    卫鞅一笑:“看侯兄模样,很是喜欢秦国了?”
    侯嬴笑着指指大陶盆道:“鞅兄,来一块炖肥羊,将米醋和卵蒜泥调和,蘸食大嚼,味美无比。试试?上手,筷子不济事。”
    卫鞅按照叮嘱,如法炮制,两手撕扯开一大块带骨肥肉,吞下热腾腾一口,竟是肥嫩浓香!不禁食欲大振,一阵撕扯,吃得两腮糊满汤汁,额头涔涔冒汗。侯嬴递过一方汗巾,卫鞅擦拭一番,悠然赞叹:“本色本味,痛快之极!割不正不食,孔夫子遇到此等本色,要气歪了嘴也。”
    侯嬴见卫鞅毫无做作,大感对劲儿,不禁大笑道:“孔夫子岂有此等口福?鞅兄你看,这四盆素菜都是秦人做法,开水中一氽,油盐醋蒜一拌,更是本色本味。这盆野菜,秦人叫苦菜,是生在麦田里的野草菜。秦人多贫苦,这是寻常民户的常菜。尝尝?”
    卫鞅对葵、韭、藿这三种常见蔬菜很是熟悉。正在寻思这野菜名目,听见侯嬴指点,即刻夹了一筷入口。但觉一股泥土味儿中渗出嫩脆清香的野草苦涩,细嚼下咽,舌间犹苦,叹息道:“富家佐餐,可为美味。若做常菜,真是苦菜也。”
    侯嬴大是精神,笑道:“鞅兄,来,喝起。你方才问我是否喜欢上了秦国?实言相告,我的确喜欢秦国。这个国家很穷,但穷得硬正。民风朴实厚重,买东西言不二价。虽不知诗书,不通风华,但却极有古风。住在秦国,穷人富人都很坦然。我在秦国开店,还是异国人,却从未遇到过兵士强人的勒索敲诈,也不用向官府贿赂,只要你每年缴了税,万事皆无。打仗也不骚扰我。你说,舒心不舒心?你从安邑来,魏国是个甚味道?来,喝起!你看,我说话也带了秦音。秦人了不得,可惜太穷了。秦人有一句老话,知道不?”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卫鞅一字一字念出。
    “着!”侯嬴一拍木案,“就是这句。来,喝起!鞅兄,你说秦国如此穷困,打了几十年仗还硬硬地撑在这儿,凭甚?还不就凭着老秦人扭成一股劲儿的牛脾气?你说,这样的国家,要有了魏国那样的财富,了得么?来,喝起!”
    卫鞅跟着侯嬴一次又一次喝起,面色已是通红冒汗,心中却是痛快舒畅,笑道:“侯兄以为,秦国不好处在哪里?”
    侯嬴拍拍头,思忖笑道:“真想不出来。还是一个字,穷,太穷。”
    “不觉得缺人才么?”
    “着!就是缺人才。我如何连这等大事都忘记了?不缺人才,发求贤令做甚?”
    “侯兄可知,求贤令发出后,来了多少士子?”
    “听说是一百多,我这客栈还住过二三十个。前日国府辟了一座招贤馆,他们都搬过去了。依我看,这些人做派不行。住在我这儿的那些人,天天嚷着给他们做魏国菜、齐国菜,私下骂秦国太穷,连个饮酒歌舞处也没有。前日搬到招贤馆的只有十三个,其余大半都跑了。来,喝起!鞅兄,别小看这个穷字,穷土不扎根啊。能在这天一黑满城黑的穷栎阳待下来,谈何容易?”
    浓烈悠长的秦酒伴着侃侃夜话,使卫鞅到栎阳的第一夜便深深醉倒了。他看见了老师,看见了白雪,看见了公子卬和庞涓,还看见了渭水两岸漫天的白尘白雾,看见了生草不生粮的荒凉碱滩,看见了遍地涌动着的衣不蔽体的农夫……
第五章卫鞅入秦(5)
           五、秦孝公奇策试真才
    景监起来得很早。城头的五更刁斗打完,他已在朦胧曙光中练剑了。
    久在军中作战,他历来没有睡懒觉的恶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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