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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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国文读史- 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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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他也是相当程度上的小人。
  只有一次,他一生也就碰到这么一次,坐了点蜡,有点尴尬。因为其父死后,他若奔丧回去,丁忧三年,不但改革大业要泡汤,连他自己的相位能否保住,都成问题。便讽示皇帝下令“夺情”,遂引发出来一场面折廷争的轩然大波,使心虚理亏的他,多少有些招架不住。最后他急了,又借皇帝的手,对这些捣乱分子推出午朝门外,按在地上打屁股,用“廷杖”,强行镇压了下去。
  第一个屁股打得皮开肉绽,第二个屁股就会瑟缩颤抖,第三个屁股必然脚底板抹油开溜。他懂得,制造恐惧,从来是统治者最有效的威慑手段,操切专擅的张居正,把反对派整得老老实实,服服帖帖。他是个精通统治术的政治家,也是个冷面无情的政治家,为了目的,他敢于不择手段。
  《明史》作者不得不认可他凶,认可他行,认可他有办法。“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虽万里之遥,朝下而夕举,自是政体为肃。”他所以要镇压反对派,是为了营造出推动政治改革、经济改革的大环境,加之“通识时变,长于任事,不可谓非干济之才,而威柄之操,几于震主”。所以,在其手握极权的十年间,说张居正在统治着大明王朝,不算夸饰之词。他曾经私下里自诩:我不是“辅”,而是“摄”,休看这一字之差,表明他深知自己所拥有的政治能量。
  
张居正始末(2)
张居正稳居权力巅峰时,连万历也得视其脸色行事,这位年轻皇帝,只有加入与太后、首席大珰冯保组成的铁三角,悉力支持张居正。如此一来,宫廷内外,朝野上下,首辅还用得着在乎任何人吗?
  众望所归的海瑞,大家期待委以重任,以挽救日见颓靡的世道人心,张居正置若罔闻,将其冷藏起来。文坛泰斗王世贞,与张同科出身,一齐考中进士,很巴结这位首辅,极想进入中枢,他婉拒了:“吴干越钩,轻用必折,匣而藏之,其精乃全。”劝他还是写他的锦绣文字去也了。与李贽齐名的何心隐,只是跟他龃龉了两句,后来,他发达了,他的党羽到底找了个借口,将何心隐收拾掉以讨他欢心,他也不觉不妥而心安理得。
  所以,张居正毫无顾忌,放开手脚,对从头烂到脚的大明王朝,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他最为人称道的大举措,就是动员了朝野的大批人马,撤掉了不力的办事官员,镇压了反抗的地主豪强,剥夺了抵制的贵族特权,为推广“一条鞭法”,在全国范围内雷厉风行,一亩地一亩地地进行丈量。在一个效率奇低的封建社会里,在一个因循守旧的官僚体制中,他锲而不舍地调查了数年,立竿见影;收到实效,到底将缴赋纳税的大明王朝家底,摸得清清楚楚,实在是亘古未有的壮举。
  《广阳杂记》载:“蔡岷瞻曰:‘治天下必用申韩,守天下必用黄老,明则一帝,高皇帝是也,明只一相,张居正是也。”’可见世人对其评价之高。这项大清查运动,始终是史书肯定的大手笔。我一直想,张居正不死得那么早,再给他十年,二十年,将其改革进行到底,而且,万历未长到三十岁前,他还得辅政,这是太后的懿旨。或许中国将和欧洲老牌帝国如西班牙,如葡萄牙,如英吉利,在14世纪进入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也未可知。
  我们从凌潦初的初刻、二刻《拍案惊奇》,就会发现其描写对象,已从传统的农耕社会,转移到城市,市井阶层和商人成为主角。这说明世界在变的同时,中国也在变,萌芽状态的资本主义商品经济,已经形成。然而,张居正的改革失败,错过了一次历史的转型期。
  想到这里,不禁为张居正一叹,也为中国的命运一叹!
  张居正一直清查到万历八年(1580),才得到了勘实的结果:天下田数为七百零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比弘治十五年(1502)增加纳税田亩近三百万顷。这数字实在太惊人了,约计为二亿八千万亩的田地,竟成了地主豪强、王公贵族所强占隐漏,而逃避赋役的黑洞。经过这一次彻底清查,“小民税存而产去,大户有田而无粮”的现象,得以基本改变,整个国家的收入,陡增几近一点五倍。


  改革是一柄双刃剑,成功的同时,张居正开罪的特权阶层,触犯的既得利益集团,统统成了他不共戴天的对立面。所以,他死后垮台,墙倒众人推,落井下石,如同雪崩式的不可收拾,这大概也是所有改革家都得付出的代价。
  因为封建社会的统治架构,犹如积木金字塔。塔尖坐着皇帝,下面则是层层叠叠支撑起来,保持相对稳定的各级官僚机构。任何触动,就有可能打乱这座塔的上下牵系,左右制约的平衡。所以,即使是不伤筋动骨的小改小革,也会受到求稳惧变的体制维护者的抵制。他们宁可这座金字塔哗啦啦地一个早晨垮塌,也不肯在垮台之前,进行最起码的修整和巩固。
  在中国,流血的激烈革命,要比不流血的温和改良,更容易获得成功,就在于这些因循守旧、冥顽不化、拒新抗变、抵制改革的既得利益者,联起手来扼杀改良运动,简直小菜一碟。而一旦革命者磨刀霍霍而来,老爷们比猪羊还会驯服得多地伸出脖子挨宰。外国也如此,当巴斯底监狱大门轰然打开以后,那些贵族、骑士、名媛、命妇,不排着队向广场的断头台走去吗?
  张居正推行的“一条鞭法”,从《明实录》的太仓存银数,可以清楚地看出改革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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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始末(3)
*年       *月*数量   
  隆庆六年(1572)  六月2,525,616两
  十月2,833,850两         十一月4,385,875两
  万历三年(1575)  四月4,813,600两        六月5,043,000两
  万历五年(1577)  四月4,984,160两
  (据樊树志《万历传》)
  上列表格雄辩地证明,改革是时代发展的必然,是统治集团自我完善的必然,推行改革势必要带来的社会进步。但历史上很多志士仁人,还是要为其改革的努力,付出代价。往远看,秦国孝公变法,国家强大了,商鞅却遭到被车裂的命运;往近看,清末百日维新,唤起民众觉醒的同时,谭嗣同的脑袋,掉在了北京的菜市口。
  幸运的张居正,他是死后才受到清算的,他活着,却是谁也扳不倒的超级强人,强到万历也要望其颜色。有一次,他给这位皇帝上课,万历念错了一个字音,读“勃”如“背”,他大声吼责:“当读‘勃’!”吓得皇帝面如土色,旁边侍候的臣属也大吃一惊,心想,张阁老,即使训斥儿子也不该如此声严色厉呀!所以,他活着一天,威风一天,加之年轻皇帝不得不依赖和不敢不支持的情况之下,满朝文武,都得听他的,谁敢说声不!
  我在想,树敌太多的张居正,以其智慧,以其识见,以其在嘉靖、隆庆年间供职翰林院,冷眼旁观朝野倾轧的无情现实,以其勾结大珰冯保将其前任高拱赶出内阁的卑劣行径,会对眼前身边的危机了然无知?会不感到实际上被排斥的孤独?后来,我读袁小修的文章,这位张居正的同乡,有一段说法,使我释疑解惑了。“江陵少时,留心禅学,见《华严经》,不惜头目脑髓以为世界众生,乃是大菩萨行。故其立朝,于称讥毁誉,俱所不计,一切福国利民之事,挺然为之。”(《日记》卷五)
  看来,那些被强制纳税的地主豪强,被整肃得战战兢兢的各级官员,被旁置被冷落对他侧目而视的同僚,被他收拾得死去活来的反对派,都以仇恨的眼光在一旁盯着他。这其中,尤其那早先的小学生,现在已是初中生或高中生的朱翊钧,一天天积累起来的逆反心理,这位政治家是感受到的,对其处境像明镜似的清楚。要不然,他不会提出致仕的想法,但太后有话,万历不到三十岁,不令其亲政,这位恋权的政治家,实际上也不想真的罢手,于是,视事如旧。
  袁中道散文写得漂亮,炼字如金,一个“挺”字,便将其独立特行,四面受敌的处境,形容出来。于是,这位骑在虎背上的改革家,显然,下来是死,不下来也是死,他只有继续“挺”下去的一条路好走。我想他那时肯定有一种理念在支撑着,他估计不至于马上与死神见面,只要不死,他就继续当首辅。只要在这个座位上,一切都可以从长计议。
  唉!这也是许多强人,在兴头上,不懂得什么叫留有余地,什么叫急流勇退的悲剧。他忘了,你强大,你厉害,你了不起,你无法改变上帝。这位活得太忐忑,太吃力,太提心吊胆,太心神不宁的改革家,终于迈不过去万历十年(1582)这个门槛,二月,病发,六月,去世,享年57岁。
  他活得比同龄人都短命,王世贞64岁,耿定向72岁,李贽75岁。
  张居正的死亡,早有预感,掌政十年,心力交瘁,是主因。“靡曼皓齿”,也是促其早死的“伐性之斧”,他渴嗜权力,沉迷女色,欲望之强烈,后者甚至要超过前者,在历史上是少见的。一方面,明代到了嘉靖、万历年间,淫风大炽,整个社会洋溢着一种世纪末的气氛。享受,佚乐,奢侈,腐化,纵情,放诞,靡费,荒淫,是普遍风气。一方面,张居正在“食色性也”的需求,高出常人许多倍,永不厌足,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
  我记不得是基辛格,还是别的外国政治家讲的,权力具有壮阳的作用。或许如此,张居正手中权力愈大,其性饥渴愈甚,但年岁不饶人,不得不求助于药物维持其性能力,得以肆意淫欲。据沈德符《万历野获篇》称,张“末年以姬妾多,不能遍及,专取以剂药”,由于“饵房中药过多,毒发于首,冬月遂不御貂帽”。据说,这是名将戚继光为拍他的马屁,贡献他一种叫腽肭脐(海狗肾)的媚药所致,服药以后,热发遍体,即使数九天气,也戴不住帽子。因此,万历年间,首辅不戴,百官岂有敢戴之理,京都冬天的紫禁城内,光头一片,大概算得上是一景了。
  
张居正始末(4)
此公对于漂亮女子,从来是不拒绝的。有一次,一位外省大员投其所好,送他一尊栩栩如生,非常性感的玉雕美人,他自然是会笑纳的了。明代官员,工资虽是中国历代最低,但贪污程度,也是中国历代最剧。张居正观赏之余,爱不释手,同时,又摇着脑袋,有一点不满足感,巡抚忙问:“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张居正说:“若得真人如斯,可谓两姝并美了!”果然,这位巡抚还当真物色到一位美人,不仅形似,而且色艺双绝,送到相府,成为首辅的床笫新宠。
  据说,万历不再是小孩子,进入青春期后,得知他的首辅府里,美女云集,佳丽环绕,不由得感慨他的老师,这把年纪,竟能如此生猛。佩服之余,也叹息自家虽为九五之尊,却得不到更多的实践机会,甚乏艳福。所以,我一直认为,万历在张居正死后,立刻翻脸,从心理角度分析,其中不乏男人的嫉妒在内。这种隐忍下来的怨狠,一旦得到宣泄,那绝对是可怕的报复。
  平心而论,张居正的死,难免要被后人诟病,根据(万历野获篇),应该是纵欲过度,药物中毒。王世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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