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巷--吃卤水鹅的女人 作者: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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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巷--吃卤水鹅的女人 作者:李碧华-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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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是。」
  「有月亮的晚上才有你?所以谢谢它?」
  「哪会如此诗意?」我故意道:「——不过因为这两个字笔划简单。」
  他抬头望月。又故意:「月亮好圆!」
  「唐卓旋你比我爸爸更没有诗意!」
  唐卓旋后来又介绍了一些写食经的朋友来,以为是宣传,谁知人家早在写“潮州巷”的时候,已大力推荐。我们还上过电视。——他真笨!一个精明的律师若没有足够的八卦,不知坊间发生过什么有趣事儿,他也就不过是活在象牙塔中的素食者。
  他祖父生日那天,我们送了二十只卤水鹅去。亲友大喜。口碑載道。
  我的出身不提,但作为远近驰名食店东主的女儿,又受过工商管理的教育(虽然在鹅身上完全用不着),是唐律师的得力助手,我是一个十分登样的准女友。
  我知道,是卤水鹅的安排。是天意。
  日子过去。
  我对他的工作、工余生活、起居、喜怒哀乐,都了如指掌。
  他手上又一单离婚官司在打,来客是名女人,他为她争取到极佳的补偿,赡养费数字惊人。
  过程中,牵涉的文件足足有七大箱,我用一辆手推车盛載,像照顾婴儿般处理。——因为这官司律师费也是个惊人数字。
  法官宣判那天,我累得要去按摩。
  他用老板的表情,男友的语气:「开公费,开公费。」
  我笑:「还得开公费去日本泡温泉:治神经痛、关节炎,更年期提早降临!」
  也有比较棘手的是:一宗争产的案件。一个男人死后,不知如何,冒出一个同他熬尽甘苦的“妾侍”,带同儿子,和一份有两名律师见证的遗嘱,同元配争夺家产。
  元配老太太念佛,不知所措。
  大儿子是一间车行的股东之一,与唐卓旋相熟,托他急谋对策。
  律师在伤脑筋。无法拒绝。
  我最落力了。我怎容忍小老婆出来打倒大老婆呢?——这是一个难得的“情意结”。
  虽然另一个女人是付出了她的青春血泪和机会。
  我咬牙切齿地说:「唐律师,对不起,我有偏见,——我是对人不对事。」
  他没好气。权威地木着一张脸:「所以我是律师,你不是。」又嘱:「去定七点半的戏票,让我逃避一下。」
  太好了。
  电影当然由我挑拣。——我知道他喜欢什么片种。
                 
                 
  他喜欢那些“荡气回肠”的专门欺哄无知男女的爱情片。例如“铁达尼号”。奇怪。
  散场后,我们去喝咖啡。咖啡加了白兰地酒。所以人好像很清醒又有点醉。
  我说:「在那么紧逼的生死关头,最想说的话都不知从何说起了。」
  他还没自那光影骗局中回过来:「从前的男女,比较向往殉情,一起化蝶,但现代最有力的爱情,是成全一方,让他坚强活下去,活得更好。——着不是牺牲,这是栽培。」
  「男人比女人更做得到吗?」
  「当然。」他道:「如果我真正爱上一个人,我马上立一张“平安纸”——」
  “平安纸”是“遗嘱”的轻松化包装,不过交代的都是身后事。今时今日流行立“平安纸”是因为人人身边相识或补相识的人,毫无预兆的便失去了。
  我最清楚了。
  「你自说自话,你的遗嘱谁帮你执行?」
  「我在文件外加指示,同行便在我“告别”后处理啦——」
  「这种事常“不告而别”的呀。」
  「放心,既是“平安纸”,自有专人跟进你是否平安。」
  「咦?——你担心什么?」
  我没有看他。
  我的目光投在街角的一盏路灯。凄然:「不,我只担心自己。——如果妈妈去了,我没有资产,没有牵挂的人,没有继承者……,你看,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需要“平安纸”的。」
  生命的悲哀是:连“平安纸”也是空白迷茫的。
  我站起来:「我们离开香港——」
  「什么?」
  我说:「是的——到九龙。驾车上飞鹅山兜兜风吧?看你这表情!」
  在飞鹅山,甜甜暖暖的黑幕笼罩下来,我们在车子上很热烈地拥吻。
  我把他的裤子拉开。
  我坐到他的身上去。
  他像一只仍穿着上衣的兽……。
  性爱应该像动物:——没有道德、礼节、退让可言。
  把外衣扔到地面、挂到衣架,男女都是一样的。甚至毋须把衣服全脱掉,情欲是“下等”的比较快乐。肉,往往带血的最好吃!
  ——这是上一代给我的教化?抑或他们把我带坏了?
  我带坏了一个上等人。
  ……
  是的,日子如此过去。
                 
                 
  一天,我又接到一个电话。
  我问:「小姐贵姓?那间公司?又什么事可以留话——」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平淡而有礼貌地说:「唐先生在开会。他不听任何电话。」
  「岂有此理,什么意思?我会叫他把你辞掉。」
  「他早把我辞掉了。」我微笑,发出一下轻悄的声音:「我下个月是唐太。」
  ——我仍然帮他接电话。当一个权威的通传,过滤一切。大势已去了。
  我不知你是谁!
  我已经不需要知道了杨——小——姐。
  结婚前两天。
  妈妈要送我特别的嫁妆。
  我说:「都是新派人,还办什么“嫁妆”?」
  她非要送我一小桶四十七岁的卤汁。
  「这是家传之宝,祖父传给你爸爸三十念,我也经营了十七年。」
  「妈,」我声音带着感动:「我不要。想吃自己会回来吃。同他一齐来。」
  我不肯带过去。
  虽然爸爸走了,可我不是。我不会走,我会伴她一生。
  「你拿着。做好东西给男人吃。——它给你撑腰。」
  「我不要——」
  她急了:「你一定得要——你爸爸在里头。」
  我安慰她?
  「我明白,这桶卤汁一直没有变过,没有换过。有他的心血,也有你的心血。」
  「不,」她正色地。一字一顿:「你爸爸——在——里——头!」
                 
  我望定她。
  她的心事从来没写在脸上。她那么坚决,不准我违背,莫非她要告诉我一些什么?
  「月明,记得有一年,我同爸爸吵得很厉害吗?」
  是的,那一年。
  我正在写PENMANSHIP,串英文生字,预备明天默书。我见妈妈把一封信扔到爸爸脸上。
  我们对他“包二奶”的丑事都知道了,早一阵,妈妈查她的回乡证,又发觉他常自银行提款,基于女人的敏感,确实是“开二厂”。
  妈妈也曾哭过闹过,他一时也收敛些。但不就又按捺不住,反去得更勤。每次都提回来十几只鹅作幌子。
  妈妈没同他撕破脸皮,直至偷偷搜出这封“情书”。
  说是“情书”,实在是“求情书”。——那个女人,唤黄凤兰。她在汕头,原来生了一个男孩,建邦,已有一岁。
  后来我看到那封信,委婉写着:「谢养哥,建邦已有一岁大,在这里住不下去。求你早日帮我们搞好单程证,母子有个投靠。不求名分,只给我们一个房间,养大邦邦,养哥你一向要男孩,现已有香灯继后,一个已够。儿子不能长久受邻里取笑。我又听说香港读书好些,有英文学……」
  爸爸不答。
  妈妈气得双目通红,声音颤抖:「你要把狐狸精带来香港吗?住到我们家吗?分给她半张床吗?」
  她用所有的力气拧起所有物件往他身上砸:「这个贱人甘心做小的,我会由她做吗?你心中还有没有我们母女?——由我在一天她也没资格,这贱人——」
  「不要吵了!」爸爸咆哮:「你吵什么?你有资格吗?你也没有注册!」
  妈妈大吃一惊。
  如一盘冰水把她凝成雪人。
  她完全没有想过,基本上,她也没有名分,没有婚书,没有保障。她同其他女人一样,求得一间房,半张床,如此而已。
  ——她没有心理准备,自己的下场好不过黄凤兰。而我,我比一岁的谢建邦还次一级,因为他是“香灯”。
  虽然我才七岁,也晓得发抖。我没见过大人吵得那么凶。遍体生寒。
  妈妈忽然冲进厨房,用火水淋满一身。她要自焚。正想点火柴——我大哭大叫。爸爸连忙把她抱出来,用水泼向她,冲个干净。他说:「算了算了,我不要她了!」
  那晚事情闹得大,不消一天,所有街坊都自“潮州巷”中把这悲剧传扬开去,几乎整个上环都知道。
                 
  我们以为他断了。他如常打牌、饮酒、开铺、游冬泳、买鹅、添卤、练功、神打……
  他如常上大陆看他的妻儿。
  刺鼻的火水味道几天不散。——但后来也散了。
  妈妈遭遇到前所未有茫无头绪的威胁。
  她不但瘦了,也干了。
  但她如常存操作,有一天过一天。每次她把卤汁中的渣滓和旧材料捞起,狠狠扔掉,那神情,就像把那个女人扔掉一样。——可是,她连那个女人长相如何也不清楚。她此生都未见过她,但她却来抢她的男人。她用一个儿子来打倒她。
  她有唯一的筹码,自己没有。
  扔掉了黄凤兰,难道就再没有李凤兰、陈凤兰了吗?
  妈妈一天比一天沉默了。
  在最沉默的一个晚上,左邻右舍都听到她爆发歇斯底里的哭喊:「你走!你走了别回来!我们母女没有你一样过日子!你走吧!」
  说得清楚明确。惊天动地。
  最后还有一下大力关门的巨响。
  爸爸走了,一直没有回来过。
  「——爸爸没有走。」妈妈神情有些怪异:「他死了!」
  我的脸发青。
  「那晚他练神打,请“师公”上身后,拿刀自斩,胸三刀,腹三刀,背三刀,头三刀……,斩完后,刀刀见血。」
  他的功力不是很深厚吗?每次练完神打,他裸着上身只有几道白痕,丝毫无损。——但那晚,他不行了……。
  妈妈憋在心底十七年的秘密,一定忍得很幸苦。
  她没有救他。没有报警。
  因为她知道自己救不了。他流尽了血。……
  以后的事我并不清楚。
  在我记忆中,我被爸爸夺门而出,妈妈哭闹不停的喧嚣吓坏了,慌乱中,那一下“呯!”的巨响更令我目瞪口呆,发不出声音。因为,我们是彻底的失去了他!
                 
                 
  第二天,妈妈叫我跟外婆住几日。她说:「我不会死。我还要把女儿带大。」
  外婆每天打几通电话回家,妈妈都要接听。她需要一些时间来平复心情,收拾残局。还有,重新掌厨,开铺做生意。
  是的,她只关门大睡了三天,谁见都不理,包括我。然后爬起床,不再伤心,不流一滴眼泪,咬牙出来主理业务。
  那是她很累,累得像生过一场重病……。
  但她坚持得好狠。
  原来请来的两个工人,她不满意,非但不加薪,且借故辞掉,另外聘请。纵是生手,到底是“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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