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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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 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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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聂赫留朵夫在头脑里重温昨天的思想;不由得感到惊奇;自己怎么会有那些想法;哪怕只有一刹那。不论他打算做的事是多么新奇;多么困难;他也知道;这样行动是他现在唯一的出路。他知道;恢复原来的生活是多么轻而易举;但那是死路一条。他现在觉得;昨天的诱惑好比一个睡过头的人;已经不想再睡;却还要赖在床上;迷糊一会儿;虽然他明明知道;他该起床去做那些等着他去做的重要而快乐的事。

今天是他在彼得堡逗留的最后一天。他一早就到瓦西里耶夫岛去看望舒斯托娃。

舒斯托娃住在二楼。聂赫留朵夫按照扫院子人的指点;找到后门;顺着陡直的楼梯上去;一脚踏进了闷热的食物味道很浓的厨房。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戴着眼镜;系着围裙;卷起袖子;站在炉子旁边;在一口热气腾腾的锅里搅拌什么东西。

〃您找谁?〃她从眼镜架上边瞅着来客;厉声问。

不等聂赫留朵夫报名;惊喜交集的神色在那女人脸上却出现了。

〃哦;公爵!〃那女人用围裙擦擦手;惊叫起来。〃您怎么走后楼梯呀?您是我们的恩人!我就是她的母亲。本来他们会把我们的姑娘完全给毁掉的。是您救了我啊!〃她说着抓住聂赫留朵夫的手;拚命吻着。〃我昨天到您那儿去过。是我妹妹特意要我去的。她就在这里。您跟我来;这边走;这边走。〃舒斯托娃的母亲说着;领聂赫留朵夫穿过一道狭门和一条黑暗的小过道;放下掖起的衣襟;理理头发说。〃我妹妹叫柯尔尼洛娃;您大概听人说起过吧。〃她在门口站住;轻声加了一句。〃她被牵连到政治事件里去了。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

舒斯托娃的母亲打开一扇走廊门;把聂赫留朵夫领到一个小房间里。房间里一张桌子;后面的长沙发上坐着一个身体丰满。个儿不高的姑娘;身穿一件条纹布上衣;一头淡黄的鬈发围着一张苍白的圆脸;相貌很象她的母亲。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着一个男青年;腰弯得很低;穿一件绣花领子的俄国式衬衫;嘴唇上和下巴上都留着黑色的胡子。他们两人谈得津津有味;直到聂赫留朵夫进门;才回过头来。

〃丽达;聂赫留朵夫公爵来了;他就是。。。。。。〃

脸色苍白的姑娘紧张地跳起来;把一绺从耳朵后面滑下来的头发撩回去;用她那双灰色的大眼睛瞪着来客。

〃那么;你就是薇拉托我营救的那个危险女人吗?〃聂赫留朵夫说;笑眯眯地向她伸出手来。

〃是的;我就是。〃丽达说;露出一排漂亮的牙齿;象孩子般善良地笑了一笑。〃我姨妈很想见见您呢。姨妈!〃她用婉转悦耳的声音对着门叫了一声。

〃薇拉因为您被捕心里很难过。〃聂赫留朵夫说。

〃请坐;来这儿坐舒服些。〃丽达指着青年刚才坐过的那把破沙发说。〃这是我的表哥扎哈罗夫。〃她发觉聂赫留朵夫打量着那青年;就说。

那青年也象丽达一样和善地微笑着;同客人握手问好。等聂赫留朵夫在位子上坐下;他就搬过窗口一把椅子;坐在旁边。从另一扇门里又进来一个浅黄头发的中学生;大约十六岁的样子;一声不响地坐到窗台上。

〃薇拉是我姨妈的好朋友;可以说不认识她。〃丽达说。

这时从隔壁房间里进来一个女人;生着一张讨人喜欢的聪明的脸;身穿白色短上衣;腰里束一条皮带。

〃您好;您特地跑到这儿来;真是太感谢了。〃她在长沙发上挨着丽达坐下;说。〃哦;我们的薇拉怎么样?您见到她了?她生活得如何?〃

〃她不抱怨。〃聂赫留朵夫说;〃她说她的自我感觉好得不能再好了。〃

〃唉;我的薇拉;我了解她。〃姨妈笑着摇摇头说。〃应该了解她。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总是一心一意为别人;从来不替自己着想。〃

〃是的;她自己没有什么要求;她只为您的外甥女操心。她说;她难过的主要是您的外甥女无缘无故被捕了。〃

〃确实是这样。〃姨妈说;〃这事真糟糕!说实在的;她是替我受罪。〃

〃根本不是的;姨妈!〃丽达说。〃即使您没有委托我;那些文件我也会保管的。〃

〃这事我可知道得比你清楚。〃姨妈说。〃不瞒您说。〃她又转身对聂赫留朵夫说;〃这是因为有人托我暂时保管一些文件;我自己没有房子;就把那些文件送到她那儿。不料当天晚上就来搜查;那些文件和她都被带走了。她一直关到现在;他们逼她说出这些文件是从谁手里拿来的。〃

〃我一直没有讲。〃丽达慌忙说;神经质地撩一下头发;虽然那绺头发并不碍她的事。

〃我又没有说你讲出来。〃姨妈反驳说。

〃他们逮捕了米丁;那也不是我把他供出来的。〃丽达说;脸涨得通红;心神不宁地向四下里张望着。

〃这事你不用提了;丽达。〃做母亲的说。

〃为什么不用提;我偏要讲。〃丽达说着;已经收起笑容;但脸色还是通红;她不再撩头发;却把一绺头发缠在手指上;不住地往四下里张望。

〃昨天你一提到这事;不是出了岔子吗?〃

〃根本没有。。。。。。您不要管;姨妈。我一言未发;一直没吭声。他两次审我;问到姨妈;问到米丁;我什么也没有说。我还对他声明;我什么话也不回答。于是那个。。。。。。彼得罗夫。。。。。。〃

〃彼得罗夫是个暗探;是个宪兵;是个大混蛋。〃姨妈插嘴给聂赫留朵夫解释说。

〃于是他。〃丽达慌慌张张地继续说;〃他便来说服我。他说:'不论您对我说什么;都不会损害什么人;正好相反。。。。。。您要是说出来;那么;那些也许是被我们冤枉的人就可以获得自由。’哼;可我还是咬定不说。于是他就说:'嗯;好吧;您不说就不说;但我说出来您也别否认。’于是他就举出一个个名字来;也提到了米丁。〃

〃啊;你别讲了。〃姨妈说。

〃哎;姨妈;您别打岔。。。。。。〃她不断地拉扯着她那绺头发;不断往四下里张望。〃到了第二天;真是想不到;忽然有人敲墙头告诉我;米丁被捕了。唉;我想这是我把他出卖了。我难受极了;这要使我发疯了。〃

〃其实他被捕同你完全没有关系。〃姨妈说。

〃可我当时不知道。我还以为是我把他出卖了。我从这边墙跟走到那边墙跟前;走过来;走过去;头脑难以安静。总以为是我把他出卖了。我躺下来睡觉;盖上被子;就听见有人在我耳边说:'你把米丁出卖了;你把米丁出卖了;米丁是你出卖的。’我知道这是幻觉;可是又无法克制。我想睡;睡不着;而不想又做不到。哦;这真是可怕!〃丽达越说越激动;把一绺头发缠在手指上;再把它松开;不住地往四下里张望。

〃丽达;你安静一下吧!〃母亲说着碰碰她的肩膀。

可是丽达已克制不住了。

〃这种事可怕就可怕在。。。。。。〃她又开口说;但没有说完就开始哭起来。她从沙发上跳起来;衣服在圈椅上钩了一下;从房间里冲了出去。母亲跟着她跑出去。

〃统统绞死那些混蛋!〃坐在窗台上的中学生说。

〃你说什么?〃姨妈问。

〃我没说什么。。。。。。只是随便说说。〃中学生回答;抓起桌上的一支香烟;点上火;吸了起来。

二十六

〃是啊;对年轻人来说这种单身牢房真是可怕。〃姨妈摇摇头说着;也点上一支烟。

〃我看对谁都一样。〃聂赫留朵夫说。

〃不;不是对谁都一样。〃姨妈回答。〃我听人家说;对真正的革命者来说;这是一种休息;一种疗养。一个地下工作者总是生活动荡;缺衣少食;并且为自己。为别人。为事业提心吊胆;可是一旦被捕;就没事了;一切责任都可以卸下;你就坐下来休息吧。我听他们说;被捕时还高兴呢。不过;对没有罪的年轻人…象丽达那样没有罪的人总是首先被捕;…对这些人来说;第一次打击确实很沉重。这倒不是因为你丧失了自由;受到粗暴的对待;伙食很差;空气很坏;等等;这种种苦难都无所谓。苦难即使再加两倍;也可以忍受;难以忍受的是初次被捕时精神上所受到的打击。〃

〃难道您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我吗?坐过两次牢。〃姨妈凄苦而动人地笑着说。〃我第一次被捕是无缘无故的。那时有了一个孩子时;我才二十二岁;而且又怀孕了。我失去了自由;离开孩子;离开丈夫。这些事再痛苦;比起精神上的痛苦来;简直算不了一回事。当时我觉得我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变成一样任人摆布的东西。我想同女儿告别;可是他们逼我坐上马车。我问要把我带到哪儿去;他们说到了就会知道。我问我犯了什么罪;他们不理我。受过审问后;我被迫脱下自己的衣服;穿上编号的囚衣;又被押回走廊。他们打开牢门;把我推进牢房;再锁上门。他们走了;只留下一个掮枪的哨兵。他一声不响地走来走去;偶尔从门缝里张望一下;我感到难受极了。当时有一件事使我特别惊讶;那就是审问的时候宪兵军官递给我一支烟。可见他也懂得人是喜欢吸烟的。可见他懂得人是喜欢自由和光明的;他亦懂得母亲爱孩子;孩子爱母亲。那他们为什么冷酷地把我同我所珍爱的一切拆开;把我象一头野兽似的锁起来呢?一个人受到这样的待遇不可能不受到伤害。一个人原来相信上帝和人;相信大家都应相亲相爱;但在经历了这一切以后就会丧失这种信念。我不再相信人就是从那时起;心肠也变硬了。〃她说完微微笑了笑。

丽达的母亲从丽达出去的那扇门进来;说丽达情绪不好;不来了。

〃唉;为什么要这样摧残一个年轻的生命?〃姨妈说。〃我特别难过的是我竟成了这件事的罪魁祸首。〃

〃上帝保佑;她呼吸呼吸乡下的空气会康复的。〃做母亲的说;〃我们要把她送到她父亲那儿去。〃

〃是啊;要不是您费了心;她会完全给毁了的。〃姨妈说。〃谢谢您。我要同您见面;因为这有一封信要托您转交给薇拉。〃她说着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信没有封口;您可以看看;或者把它撕掉;或者把它转交;总之;您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办。信里并没有什么损害人的名誉的话。〃她说。

聂赫留朵夫接过信;答应把它转交;然后起身告辞。

信他没看;把口封好;决定把它交给薇拉。

二十七

聂赫留朵夫逗留在彼得堡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解决教派信徒案。他准备通过军队旧同事。宫廷侍从武官鲍加狄廖夫把状子呈交皇上。他一早乘车来到鲍加狄廖夫家;碰到他还在吃早饭;但马上就要出门。鲍加狄廖夫生得矮壮结实;体力过人;能空手扭弯马蹄铁。他为人善良。诚实。直爽;甚至有点自由主义思想。尽管他具有这些特点;但同宫廷关系密切;热爱皇上和皇族。他还有一种惊人的本领;那就是生活在社会最上层;却只看好的一面;也不参与任何坏事和不正派活动。他从来不指摘什么人;也不批评什么措施。他总是要么声若洪钟地大胆说出他要说的话;要么保持沉默;同时纵声大笑。他这样大声说笑倒不是装腔;而是出于他的性格。

〃啊;你来了;太好了。你不吃点早饭吗?要不你就坐下来。煎牛排挺不错。我吃一顿饭的开头和收尾都得吃点扎实的东西。哈;哈;哈!那么;你来喝点酒。〃他指着一瓶红葡萄酒;大声说。〃我一直在想你呢。那个状子让我递上去。当面呈交皇上;这没有问题。不过我想;你最好还是先到托波罗夫那儿去一下。〃

他一提到托波罗夫;聂赫留朵夫就皱了皱眉头。

〃这件事全得由他作主。不管怎样总归要去问他。说不定他当场就会满足你的要求。〃

〃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去一下。〃

〃那太好了。嗯;彼得堡给你的印象怎么样?〃鲍加狄廖夫大声说;〃你说说;好吗?〃

〃我觉得我仿佛中了催眠术。〃聂赫留朵夫说。

〃中了催眠术?〃鲍加狄廖夫重复着他的话;呵呵大笑。〃你不想吃;悉心尊便。〃他用餐巾抹抹小胡子。〃那么;你去找他吗?呃?要是他不干;那你就把状子交给我;我明天递上去。〃他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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