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军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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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军师-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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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没有大夫。”妇人不再认为湛露有敌意,凄楚垂泪,“辽东这里是块死地,已经……已经被那些官玩完了!”或许是再也忍不住,她掩面痛哭。只听她哭喊道:“他们把户里的男丁抓去代替逃亡的军户做徭役,家里没男人干活,却又向咱们课以重税,有时候甚至带著兵马四处搜刮,无法无天,掠夺这个村又去下一个!咱们怎么和他斗?怎么斗啊……”
  湛露忧患抬眸,看著从那村落陆续出来探看的老弱妇孺。他们个个如乞丐般蓬头垢面,脸色衰颓,有布料能够遮身已经算不错了;再往里头望去,街巷墙塌瓦落,萧索冷涩,旁边那些居所破的破、残的残,有的没有门窗,有的只用稻草作屋顶,根本无法遮风避雨。
  上官紫在后头看进一切,包括她僵硬的背脊,她身侧隐隐颤抖地握拳。
  湛露闭了闭眼,随后睁开。
  往怀中掏去,只有行军乾粮,她下意识地回头,道:“上——将军,可不可以——”将他们带回军营妥善照顾?她想这么说,却又立刻明白这种一时心软的做法只会扰乱军营纪律,仅治标难治本,万万不可行。
  上官紫睇视著她神色中细微的为难与挣扎,而后,扔了个小盒子给她。
  “拿去。”
  湛露伸手接下,镶有金边的檀木盒小巧精致,她疑惑地打开一看,草药的馨香立刻扑鼻而来。
  “啊……是药膏。”透明的冻状物几无杂质,翠绿澄澈,更漫出芬芳,就算她不懂医术,也看得出是上等药物。领悟过来,她很快地将小盒子和乾粮一并递给妇人,道:“来,这些都给你。”
  那妇人瞠大凹陷的双目,所能做的,也只是抖著声洒泪道谢:“多谢……多谢!”
  “不……”湛露欲言又止,自己只是送些乾粮这般渺小的帮助,实在承受不起那充满感激的谢意。目送妇人而去,她徐缓地踱回到自己座骑旁,牵著缰绳,睇向不远处那残破的村落,幽幽念道:“日照千门物色新,雪消山郭静风尘;闾阎处处闻萧鼓,辽海城头……也有春。”这诗里歌咏的辽东繁荣、祥世,如今在哪里?
  在哪里?
  “将军……容下官请问,你为难吗?”她极慢地转过头,直直瞅住俊美刚正的男子,眸光清澄,道:“在得知必须讨伐人民之时,在看过这样的景象以后,如果要你下令,你会感觉为难吗?”
  上官紫闻言,内心有著轻细的撼摇震荡。领兵面对敌人时,犹豫和迟疑是大忌,若意志不够坚强,就没有资格指挥部属。
  他经历过大小战役,总能在最危急的时候准确命令,但是,保家卫国、抵御外侮是一回事,将刀刃对著自己国家的人民又是另一回事。
  为何?为何她竟能看出他心里的为难?他沉默住。
  她却轻声代他道出:“你有的,对不对?”她深远又苍茫地轻喃:“我知道你有的……”说不出什么原因,或许是因为他们现在一起目睹居民的情况,所以感同身受。
  她就是知道他有。
  上官紫带有深意地注视著她,说不出是何意念,他缓慢启唇道:“你看不过去,下不了手,这样软弱的慈悲为兵家大忌。又或者,你能够想出两全其美的方法,以不愧对你军人的身分,令其干戈载戢。”
  这番似乎带有暗示的话语令她怔住,极是讶异地凝视著他,他亦不曾移开视线,承接她的注目。半晌,她整肃脸色,收复私情,拉鞍上马,对著上官紫的表情已然变换。
  “将军教训得有理。”她道。
  上官紫没有再开口,只是拉扯马头,往西边而去。
  她跟在他的马后,斜阳将他的身影拉至她座旁。
  “属下认为,咱们应该埋伏在金山,伺机取得制高处才能一举攻破。”
  “金山?可是此处多有落石山崩,没有熟悉的人带路,恐有不妥。”
  “那么,还是从辽河这个方向过去?此地险要,若是以这个方向,定能杀得他们措手不及。”
  “嗯……”
  数名将官发出同意的声音。
  “将军,你以为如何?”副将开口询问。
  上官紫盯著朱砂圈点的地图,沉吟一会,道:“还有谁欲建言?”
  一阵寂静后,湛露站到了前面,“将军,下官有意见。”
  他眼里闪过微光,沉声道:“说。”
  “启禀将军,下官以为,不该将干戈对著大明子民。”她此话一出,顿时引得其余将官发言。
  “你没弄错吧?咱们来此的目的就是要平定民变啊!”
  “是啊,若不干戈相对,难道以双手肉搏?”
  “你这小子不是在说笑吧?”
  “请各位听我一言。”她打断他们,处于众雄武男子环伺中,气势坚强却不致狂妄贲张,诚恳且认真地道:“所谓民变,民为何而变,必是由于他们有所请愿及要求,因无法得到回应,才导致不满,进而反抗,最后武装斗争。”
  掌握众宫的注意,她用著清晰的语音,态度始终谦逊,徐徐道:“辽东此地,有大明一代,经济有所发展,人民生活稳定;但曾几何时,这种景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残破、衰颓,请各位看看这个,”她拿出自己几夜没睡所画的图示,铺陈于大家面前,指道:“军户是辽东地区基本成员,所以军营田几乎是所有的耕田,这些圈起来的地方是朝廷营地,然而,有半数以上被官吏私吞。他们不仅侵占营田,更占军为己奴,使许多营田无人耕种,只能任其荒废。”
  大明街所,辽东营田制,没有征战的时候,军户负责耕种田地,维持军粮生产,抛荒此一行为严重破坏营田。
  营田荒废,就没有军粮,地处边疆要地,有何严重的影响不在话下。几名将宫闻言,似乎很是惊讶,再看著湛露旁边写的数字。
  “这里的军户不仅徭役沉重,更多时候被官吏残酷当作奴仆,剥削他们的劳力,又课以重税,导致军人大量逃亡;军户减少,所分配要耕种的田地就更多,有的必须耕种离家五十里的营田,有的耕田之余还得修筑边墙城堡。”
  “湛参赞,你说得那么多,无非是要让大伙儿了解辽东此地的困难,这又与平息民变有何关系?”其中一将官道。
  “据下官所知,这次的民变,是由于矿监使陈河用激烈的掠夺手段,明目张胆地搜刮百姓。他暴政此地近十年,居民无法生存,才起而抗之。”她语气和缓,却难以教人阻住,“辽东此地为”神京左臂“,南当倭,北当虏,东有女真,九边重镇,特居首位,常驻军十万余;如此重要的军事要地,倘若民心不定,那么如何能担起边防重责?依下官之见,对百姓动武只会引起更大的抗争,倒不如,和他们谈条件。”
  引此结论,众人皆是一愣!而上官紫则是微微扬起嘴角。
  “谈条件?这要怎么谈?”有人问道。
  湛露洞见症结,一语破的:“既然他们不满的原因是陈河,那么,我们就将陈河拿下治罪,以平众怒。”
  “将陈河治罪?”将官们面面相觑。陈河之所以那么嚣张,是因为他的背后有东厂撑腰,没人动得。他们不过是军队,没有司法权,更别说拿下他治罪了。
  她看著上官紫,眸底微光烁烁,犹如向他下战书。道:“我身为参赞,就必须在军务军情方面给予适当意见。战争劳民伤财,且此次所要面对的又是自己国家的子民,试问前线士兵如何下手?而这,则是我所能想到不需流血冲突,而又最容易直接解决事情的方法。”
  “这……”几个人交换眼神。纵然明知湛露说的确是有其道理,但——“将军,您认为呢?”
  上官紫只是对住湛露坚凝的眸瞳,道:“湛参赞,你可知若是当真将陈河捉拿,将会有什么后果?”
  湛露却自如一笑,“禀将军,若是您真能将陈河拿下,回京之后,责任由下官扛,由下官来向兵部解释。”
  “你扛?你认为兵部会削了你的职抵销此事?”他轻轻挑眉。
  “不,我不会让兵部削了下官的职,更不会让将军及各位惹上麻烦。”这发言甚是肆意,但于她软软的语调听来,却完全没有傲慢及无礼的刻凿,反而凸显自信。
  湛露,她还要让他再如何吃惊?上官紫抬眼,表情具不著痕迹的满意。
  “好,那么,就照你的意思。”他果决下令道:“湛参赞,你必须负责跟辽东军民谈判,并且和辽东总兵商量如何将陈河带回京师。”
  得他允诺,她兴奋地亮了灿眸。
  “是!”
  不到半个月,辽东民变平息,众军班师回朝。
  没伤到一兵一卒、一民一生。那片广大的东北土地,在湛露的协调之下,居民愿意放下武器,只要陈河别再出现扰民。
  上官紫将陈河带回京师,湛露随著他临兵部报告。
  “辽东此属边防重地,军丁却因陈河的奴役而导致大量逃亡。以开原城十堡为例,五千名军丁就有一千五在逃。驻军五万,就有一万五为空额,此乃严重警讯,若外族进犯我大明东北边疆,将不堪设想。将陈河拿回并非是要将他治罪,只是这样下去于边境实在危险,若能以此事抚平辽东军民,以固国土,不啻为一个收买人心的方法。”
  头头是道的说词,令得兵部就算想推卸责任也难以降罪。不费一卒,就将辽东此大规模民变在短时间内平定,将陈河拘提的理由也无懈可击。
  东北地方的确为军事要地,比起失去几万士兵,不如解决一人。
  只是,这下兵部和东厂的梁子又结得深了。
  走出兵部,上官紫睇著她,道:“收买人心?你也算是见鬼说鬼话。”体悟国家边防,并非要将陈河治罪?如此顾全大局又忠心耿耿的言辞,兵部也不得不接受了。
  她侧头轻笑,“我只是不想丢了官。”面对没有好心肠的人不用太过真诚,否则吃亏的会是自己——这可是沈伯麟以前给她的教训,她始终铭记于心。
  “真没出息的回答。”他勾唇。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她会讲这些又真又假的场面话了。
  “我不需要出息。”只准备安分地当个小参赞。
  他微眯眸。沉声道:“辽东地区恢复平静,兵部更会因为你的发言而加以注意。”如此一石二鸟,这可真是没出息的她曾计算在内的?
  “这些,还不是承你提醒。”她眨眼,没忘他那仿佛试探考验的教训,自己应该算是过关了吧?淡淡一笑,“这样很好,不是吗?”
  的确是很好,而且似乎完全照她心意。上官紫没有道破。
  “欵,可以回家好好休息一下了。你呢?我刚刚听到兵部又指派任务给你了,是不?”已经离开战场,暌违三年重逢后,湛露首度以朋友的立场和他交谈。
  “明日。出发去南方。”他道。
  “真辛苦啊,大将军。”她笑了笑,随后正色道:“可别死了。”
  她的双眸清明,蕴满诚挚。
  如此毫不掩饰的眼神,令他平静的心境淡淡一荡。
  这名几乎能看穿他心思的女子,是何等勇敢聪智!运用自己的本事,朝著所选择的方向前进。望进她坚毅的黑瞳,他忽而不再感觉她是在胡为乱作,更甚者,开始预感她可以照顾好自己,就如同在书院时,根本不需他的注意或帮助。
  她有那个能力。
  一扬唇,他道:“你也是。”
  “保重。”她拱拳。
  “保重。”他回应她的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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