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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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上)-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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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情的风雪,在营帐外吹拂着,油灯则在营帐中,散发着光芒。军仆送来了,摆满热炭的铜炉,暖着帐里的空气。
  关靖没让军仆待着,一如往常,只让沉香留下。
  她陪着他一同用了晚膳,等到军仆撤下食物,四下无人时,他才让她解下,他手上的手套。
  肩角上的伤,早在刚受伤时,她在车驾上,就替他处理好了,但是,那时他还没能来得及喝一口茶,就又有人来打扰。
  韩良不在,需要他处理的事,就更多了。
  他一一交代着、指挥着,那些部众,扎营、布阵、守粮。
  人们来来去去,去去来来,她注意到,从头到尾,他始终没有动手。偶尔,他会忘记,不小心碰着了,就再度收手握拳,握得更紧。
  即使不用去看,她都能猜出,他包在皮手套下的手,会是什么样的状态。
  好几次,她都忍不住,想先处理他的双手。但是,他没有给她机会,一直到现在,事情都处理妥当了,他才在她的催促下,伸出双手来。
  沉香必须拿着剪子,就着灯火,慢慢剪开手套。因为,他指尖的血,早已干涸了,牢牢黏住了手套,光是用脱的,根本取不下。
  真正的情况,比她所能想象的更糟。
  那一双手,因为白天时救人的行为,再次皮开肉绽。没有了指甲的保护,他的十指,因此旧伤迸裂,还增添了新痕,几乎能看见皮肉下的指骨。
  即便她万分小心的,用剪子剪开皮套,用温热的水,化去干掉的血水,但是要把他的手指,跟皮套分开,还是不得不弄疼了他。
  当时,他一定很疼,疼得止不住手抖,所以才会紧握成拳头,掩饰双手的颤抖。他强撑着,一路撑到现在,不让外人看见他的脆弱。
  她不应该在乎,他疼不疼的。
  但是,偏偏还是在乎。
  每当他因为痛楚而屏息,每当他的肌肉,无法自主的因剧痛而紧缩,都会让她心头拧扭。
  “为什么?”
  这三个字,泄漏出来时,她才知道自己已经问出口。
  “什么为什么?”他问。
  沉香略略迟疑着,抿着唇瓣不语,小心的替他的十指上药,过了一会儿之后,才又开口询问。
  “你为什么要去扛那辆粮车?”
  他大可以不管的,不是吗?
  对杀人无数的他来说,压死一个北国奴,算得上什么呢?他犯得着,险些赔上双手,也要上前去救人?
  他垂着眼,凝望看着她,淡淡的回答:“因为我看见了。”
  “就这么简单?”她又问。
  他点头,嘴角微扬,似笑非笑。
  “就这么简单。”
  第9章(2)
  她看着关靖。
  她不懂,他明明是杀人如麻的乱世之魔,为什么会出手相救?为什么要为了北国的百姓,在雪地里来回奔波?
  她很清楚,此时此刻,南国凤城里锣鼓喧天,没有半点节制,吃的吃,喝的喝,谁管得着,北国人正捱饿受冻?说不得,他们还会一边吃着山珍海味,一边笑着骂北国人活该呢!
  可是,关靖却在这里。在这片冰冻的大地上,为北国人运粮。
  他可以不管的。明明,他就可以像是,凤城里那些奢华浪费,大肆庆祝的南国人一般,不管北地人们的死活。
  饿死就饿死了,这些年来,他不也亲手杀过许多北国人?
  那是她亲眼看到的、不敢忘记的、至今历历在目的啊!
  当年,杀人无数的是他。
  可是,如今却也是眼前,这一个男人,在风雪中救人无数。
  两个多月以来,他宁可忍着疼、挨着痛,也不回凤城,固执的就是要亲自留在北地指挥,救灾。
  营帐里,一灯如豆,漾着暖暖的火光。
  沉香转开视线,不敢再直视着,他那双像是要看透,她心魂的双眼。她再次低下头,以轻纱包扎着他的手。
  那曾经好看优雅的十指,此时惨不忍睹,让人望之畏怖。
  心,无端扭绞着。
  她不敢深想,胸口深处为什么疼;更不敢探究,胸口深处为什么痛,只能替他将受尽折磨的十指,小心翼翼的用轻纱包起。
  榻边的一盆清水,都被他的血染红了。
  她端着水盆,走到营帐的帐幕旁,交给在外头守候的军仆。当她再回头时,就看见关靖坐在榻上,眉宇紧拧的,双眼合着,正以掌揉着太阳穴。
  他的头,又疼了。
  这个男人,从不在外人面前,显露任何弱点,更不会让旁人知道他的不适。可是,他在她面前,却早已不再遮掩。
  到底,这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她记不起来,只觉得一阵慌乱。
  刹那之间,她不敢靠近他,而是转过身去,整理纱布、收拾药罐,延迟靠近榻边的时间。
  “沉香。”
  忍着痛的呼唤声,从身后传了过来。
  她的手微抖,差点将药撒了。
  “别弄了。”他说。
  “我必须……”那隐含倦累的声音,揪着她的心。她不敢回头,怕心会更慌、更痛,也更软。“我必须先收拾好……”
  可是,他不死心,再次轻唤她的名。
  “沉香。”
  那嗓音,好轻,好低,像是他正以温柔的大手,抚上她的后颈。
  她忍不住囚眸,看见他曲着膝,半卧在榻上,隔着灯火凝望着她,左手仍是抚着脑袋,但是双眼已经睁开。
  他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一双深黑的眼眸,尽是疲惫。他朝她伸出伤痕累累的手,开口要求。
  “过来陪我。”
  那不是一句命令。
  他的口气不是,表情更不是。
  他是在要求她,向她索要温柔、恳求她的抚慰。
  她应该过去。如果,是两个多月前的她,一定会立刻过去的,给他假意的柔顺,哄骗他该要治疗,然后她会在焚香里,不着痕迹的撒落,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毒。
  但是,此时此刻,她的双脚却像黏在地上一般,无法动弹。
  她不想过去。不想不想不想不想……
  关靖的左手,仍悬在半空等待,一会儿之后就开始颤抖。她没有上前来,让他的黑眼更黑,透出些许苦涩。
  最后,他将手慢慢的收回身侧,垂下了双眼,嘴角浮现一抹,自嘲的笑。跟着,他缓缓翻身,躺了下来。
  但是,她已经看到了,那抹泄漏他真正情绪的苦笑。
  而那抹笑,狠狠的,扯疼了她的心。
  来不及深想,沉香的身体已经不由自主,迈开双腿,匆匆走上前去,回到他的身旁,在床榻旁跪下。
  关靖徐缓的睁眼,黑眸里兴起一丝波澜。
  她抬起了双手,轻轻的替他揉着,额上的穴道。一次又一次,慢慢的、轻柔的,以指腹在他额际、发中,画着圆、梳着发,替他舒缓头疼——真心的,替他舒缓着,因她而产生的顽劣剧痛……
  但是,她还是不敢瞧他的眼、不敢看他的脸。
  即便是如此,她依然能感觉到,他灼热的视线。
  直到许久之后,她才怯怯抬头,不得不看向他,果然看见他深深望着她,那神情、那模样,教她心颤手抖。
  瞬间,她本能的想收手,他的动作却更快,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心跳,乱了一拍。
  没错,她还是可以抽手的,但是这么一来,就会弄痛他的手。
  看着这个男人,她的喉头莫名紧缩。她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不清楚为什么要在意他会痛,但是,她就是无法抽回手。
  而关靖,将她的手,拉到唇边,温柔的印下一吻。然后,他把她的手,放在他的心上。
  他闭上眼了,可是她无法动弹,深深被他撼动。
  即使伤得那么严重,任何轻微的动作,都会引起剧痛,他仍旧用着手,在她手背上来回摩挲轻抚着,像是不舍、像是眷恋。而他脸上的表情,更像是心安。
  “陪我躺一下。”他说。
  无法拒绝,也难以拒绝,所以她只能躺下,在他身畔躺着,让他握着她的手,抚着他规律跳动的心。
  “谢谢。”他说。
  那句诚恳的道谢,如似穿心。
  这世上,有多少人,曾听过他说出这两个字?
  轻颤的白嫩小手,就搁在他心口,能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心跳,还有温暖。
  她是要来报仇雪恨的!
  她是要来折磨他至死的!
  明明,她亲眼见过,他杀害她的亲人;明明,她恨他入骨,恨了这么多年,可是为什么,事到如今,她却会为他感到心疼?
  轻颤的白嫩小手,就搁在他心口,能清楚的感受到他的心跳,还有温暖。
  所有事情都乱了谱,跟她盘算的不同。她从来没有想到,会被他迷惑;没有想别,这乱世之魔,会有温柔的一面;没有想到,他也有血有肉。
  她错了吗?
  她无法分辨,关靖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她更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的行为举止是好是坏。
  杀人的是他,救人的也是他。
  为什么?
  她与他枕在同一个枕上,看着他俊美的脸庞,心中挣扎着、犹疑着、动摇着,万分迷惑。
  为什么?
  她想问,很想问,却无法开口。
  他,究竟是人,抑或是魔?
  关靖已经睡着了,她的所有感官,可以感觉得到,他的心跳、他的呼吸、他的体温,都是那么清楚而鲜明。
  当他熟睡时,她悄悄收回手,起身来到香匣旁。
  炉里的香,已经焚尽。
  她该放更多的香料进去。可是……可是……这些日子以来,他的所作所为,全部涌上心头。
  来到关靖身边之前,她一心一意认为,他是万恶不赦的杀人魔头。这是举世皆知的,任何人都以为,他是残酷冷血的恶魔,连她也是。
  如今,她却再也不敢确定了。
  她有没有可能错了?
  是的,他杀了她的家人,但是同样的,过去数个月来,他也救了无数的人。
  虽说,现在的善行,不能弥补往昔的罪大恶极,但是她的所作所为,真的是对的吗?她是不是应该再观察一阵子?
  看着匣里的香料,她紧咬着唇瓣,迟疑着、踌躇着,困惑且不安。
  过了半晌之后,她伸出手来,取了别种香料,搁进熏炉里头,然后关上了香匣,再轻轻盖上炉盖。
  烟雾透出熏炉,无声飘散。
  今夜的香料,依旧能为他止痛,却不会让他的病症更重。
  回到床榻上,她来到他身边,俏无声息的躺下,小心的没有扰醒他,娇小的身躯静静在暗夜之中,陪伴着他,依偎着他。
  风雪仍在帐外呼啸,像是北地的幽魂,在众声吟唱着。
  你忘了吗?
  忘了吗?
  她没有,真的没有。
  香气还没能发挥效果,当关靖因为头痛,再次呻吟时,她伸出了双手,再一次轻轻的,揉抚着他的头,提供他所需要的慰藉。
  她只是需要他,再继续救人。
  在心中,她不断这样告诉自己。
  当夜更深时,沉香任由关靖抱着,静静看着他,在睡梦之中,无意识的侧过身来,将她拥抱得更紧,像是抱着最心爱的珍宝。
  是的。
  她需要再观察一下,需要再确定。
  无数次的,她这么告诉自己。
  是的,只是这样。
  她闭上双眼,不让眼中的水雾持续蔓延。
  是的,真的是这样。
  如此而已。
  —上集完—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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