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知是怎样的一段传奇?”司空凉好奇地笑问。
幽弦一笑,神色间有些怅然:“从前一处喝酒,说着玩笑话的时候,阁主讲给我们听的,也不知算不算得是传奇,听来总归是让人有些扼腕的。”
正要讲给二人听,忽然听得蹬蹬蹬上楼的足音,他便住了口,随后一道红色身影风风火火地冲进屋里来:“司空,你原来在这里!”骄横艳丽的嗓音,不是靳越红还能有谁?
司空凉回头看见他,故作责备:“你怎么过来了?”向幽弦赔礼道,“我家小红年少不懂事,还请公子见谅。”
幽弦还礼道:“无妨。这位公子可否介绍一下。”将靳越红上下打量一番,年纪轻轻,比梦简你年长不了多少,气质却是天差地别,梦简幽淡静好,如青纱一剪;这少年却艳得扎眼,倒有些蛇毒的味道来。
“我是靳越红。”红衣少年依在司空凉肩头,向幽弦和名怀秋艳艳一笑。
幽弦眼中察不可闻地一暗。司空凉三妻四妾,此人正是他家中那位正妻。虽非明媒正娶,当年之事,似乎也闹得沸沸扬扬,天下哄传。
名怀秋联想起别的事,讶然问道:“你莫与朱青山庄庄主靳楚门,是什么关系?”
靳越红脸色一阴,带着狠戾笑道:“死老头虽然真的成了死老头,为了这么点血缘关系,我一定要亲手为他报仇。不才,靳楚门,正是家父。”
原来如此。那么司空凉突然北上,和朱青山庄一案闹到夏老先生出面,也都说得过去了。
幽弦喝了口酒,敛目看向杯中清酒泛起波纹。死小子,哪里来的胆量捅马蜂窝,那傻小鬼胆子也大了许多,居然也跟着趟浑水……
司空凉听得另有脚步声从楼下传来,向靳越红道:“你不是一个人来?”
靳越红笑如春花,眼底却是一片冰冷:“司空,难得你陪我出游,我有大礼要送给你哦!”仔细听一听,“来了!”
幽弦和名怀秋坐的位置对着门口,此时抬头一看,神色都有些变化。司空凉背对门口,耳中听得两个人的声息出现在门外,心想不知小红又打什么鬼主意,笑着道:“好,我看看,这份礼物,成不成的上是‘大’礼?”
悠悠然转身看去,梦简在门口站定,此时恰好慢慢抬眼,两人谁都没想到会对上视线,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梦简心中早有准备,因此只略略僵白了脸面,司空凉却一脸笑意在看清对方容貌后登时散尽。
江陵观察情况,初步确定,自己被全体忽略了。
司空凉愣怔了片刻,梦简却觉得自己在等待他下一步动作中煎熬了一生,然后听见他那一贯带着厌弃的轻漫语调道:“好久不见。”
梦简心一下乱了,下意识想回话又不敢,正有些不知所措,清清楚楚却看见司空凉一瞬冷沉的眼神,盯住他,意味深长地道:“你还活着,真不容易。”
章之六 凉君 结
料定不管是多少年后再相见,他也还是会说这样一番话,怕相见又怕不见地过了两年,真的见到了听到了,梦简心里面却一时无法承受,黯然失色地垂头,仅有的安慰是自己还维持着不曾掉下泪来。
司空凉见到他,虽然很是意外,却并无与之深谈的意愿,话说完也只是多看了他几眼。
名怀秋看了一眼幽弦,见他敛目自顾喝酒,心中一动,向司空凉和梦简问道:“二位原来是旧识?”如此,那少年的身世便了然了。
靳越红嗤笑一声,看着梦简,鄙夷更甚:“旧识?呵,自然是旧识了!”
司空凉转眸看了他一眼,并无其他表示,那眼神淡淡的,看得靳越红心里一寒,住了口。
幽弦这才放下酒杯:“既然来了,也都过来坐吧。”
一边自有丫鬟小厮添筷加碗。靳越红瞪了梦简一眼,愤愤甩袖,到司空凉身边坐下。梦简和叶江陵也在幽弦身边落座。江陵乐得司空凉和靳越红两人今日不理会他,也一声不吭,半副心思仍是落在梦简身上,看少年神色黯淡,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宁静,看在不喜欢他这性子的人眼中,是否只是徒增厌恶?
司空凉仿佛与梦简只是陌路,神色如常,举杯向幽弦淡然笑问:“方才说道这酒的故事,公子是否还愿讲来听听?”
幽弦淡淡一笑,先问他:“云家代代都之听命于当主的直属侍卫,这想必公子是很清楚的吧?”
司空凉沉吟一下,点头承认:“略知一二。据说这些侍卫多是孤儿,并没有自己的姓名,也有出自正常人家的,但入了云家后,也都将从前的姓名和家族一并舍弃,而后从了云姓,至于名字,则依照任职后的地位按数字从一到叁拾排名而定。”
这哪里是略知一二。云家当主身边人之事,若非彻查一番,又怎会是轻易可知?
幽弦并不追究,颔首道:“不错。云家大族,虽然主从尊卑,历代当主中,也有同自己的侍卫称兄道弟感情极好的。”说到这里,顿了一顿,饮了口酒。
梦简听到司空凉姓名那一段,乍然想起从前的一些事情,心下一滞,又想起这世间有名有姓却不能堂堂正正地说与人听的,又何止是一人,心意动了动,遂转眸看向乖乖坐在身边不声不响的江陵,不料一眼看去,江陵也在看着他,那双眸子里的神色,梦简确信他与自己想的是同样一件事。
初识之时,他不曾告诉他姓氏,他亦不曾告知他真名。及至后来渐渐熟识,也再没有关于这件事做更多的交谈。
他是没有办法,他也,应是同样的无奈……吧。
面上虽没有什么变化,视线相交里,却有会心的微笑。
那边司空凉便问:“莫非这件事正是发生在某位当主和那些侍卫之间?”
幽弦凝眸看向酒盏:“确实如此。”
众人都被这一问一答勾起兴致,司空凉笑道:“哦?愿闻其详。”诸人也便或多或少竖起耳朵要闻其详。
幽弦便不再卖关子,将从前公子同他讲过的话一一复述道来:“话说这已是二三百年前的事了。故事里的那位当主名叫云笑,为人虽然闲散风流了些,行事手段却老练沉稳,本人却是个不折不扣的读书人,半点武功也不会,内外全靠身边侍卫保护。”
“身为云家当主,却不会武功,可真是少见。”
“没有人知道云笑为何不会武功,但大约正是因此,他与自己的贴身侍卫云一感情要好得不得了,同出同进,同寝同食,简直到了令人侧目的地步。”
司空凉听着,眼神变了一变,靳越红忽然一笑:“该不会,这人有断袖之风吧?”
梦简一怔。诟病前人,真是胆大妄为。心中想想也罢,云家毕竟是世家,这话若是传出去……想至此,心底自嘲一番,早不是什么清白分明的人,何必作一副君子嘴脸守礼责人?
幽弦微微一笑:“谁知道呢?”数百年前的事啊,至今传下来的话,也不知能有几分真,那故事的结局,有是否真是那般。
“虽然如此,也不过如此。云笑虽然依赖云一,在当主的位置上却从不会失职,也不曾增减云一的职务,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二人之间的情谊,也都自由圆转在云家的礼数规矩之内,因此并未招致过多诟病。”
司空凉低笑自语:“倒是个虚伪之人。”为了保住名声地位,若说日后这两人之间渐生嫌隙,实是正常,也是活该。
幽弦听了,只是一笑,续道:“但是后来发生了很多事,让两人渐渐生疏。两人友情彻底破裂,却是因为一次事件,云家损失惨重,云笑直属侍卫中数人殒命。云一和他们一处长大,感情深厚,到他们坟前祭奠的时候,看到亡者碑上所刻的字不过是‘云家第几代当主侍卫之几,’心中悲痛于他们这些人一生为当主生为当主死,一生道路不能由自己所有,死去之后却连属于自己的名字都不能留下,从此对云家以至于云笑生了愤恨,不辞而别,隐匿江湖。云笑得知,心中郁郁难消,这期间他自己又遭人刺杀,从此一病不起,缠绵病榻。及至云一听说此事,匆匆赶回之时,一切已都晚了。”
梦简眉间浮起痛楚。这两人错身别目的理由,大概在别人看来全都不足为论罢,于自己,却怕是解不开的死结、过不去的别扭坎。
他话停了下来,敛眸看定杯中酒,室内一时十分寂静。饶是对云家一直抱有张扬敌意的司空凉、对什么人都不存敬重之情的靳越红,也一时无话。怎么也想不到一个故事听到最后,竟听到生离死别的桥段,心中不由得也有几分戚戚然。
江陵握杯含了口酒在喉头,便觉滋味有些苦涩,于从前喝过的酒全不相同。
他素喜喝酒,却是从不考究来历什么的,也不是个好风雅的人,能坐在这桌边听一段故事,也不过是为了梦简是坐在这里而自己也想蹭一顿午饭而已。
听总归是被迫听了,这种酒是叫做清醉吧,是“请罪”之意么。那么,这酒的来历就是……
章之七 怨侣 始
这时一直不曾发话的名怀秋突然问道:“那么这酒……”
幽弦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讶异于他的突然发问,折颈偏了头不知是讽还是悲地一笑,慢慢地说:“云笑平生并无其他嗜好,只是喜欢品茶饮酒,他们二人年少之时,曾一处调茶制酒。云笑临死遗命,放还剩下的侍卫自由,并严令族人不得为难云一。云一见好友身死,悲痛欲绝,本想余生为他守墓,云氏不允,于是,他便亲自调制了一种酒,取请罪之意,名之为‘清醉’,第三年云笑忌日之时,将一坛清醉和配方放于云笑墓前,从此不知所终。”
故事终曲,惹得众人唏嘘。
司空凉擎杯,仰头一饮而尽,清冷而辣烈的酒灌入喉中,只是个故事罢了,几百年前,也不知是真是假,没什么可在意的。眼角一扫,却暼到对面梦简双手握起酒杯,低头抿了一小口,他很少喝酒,今天的这酒味道甚烈,因此被呛了一下,当着众人不敢动作过大,只眼角和眉头都皱了皱,喉头滚了滚,勉强咽下,就捧着酒杯不动了。
司空凉不明白,只是一瞥,只是一瞬间,为什么会将那个人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他甚至穿过少年人细细的额发,清清楚楚地看见梦简长长的眼睫之下,那双眼睛浅浅地红了一圈。
蓦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司空凉心底嗡地一声,忙撤回视线,又倒了杯酒,若无其事地向幽弦道:“这故事可真是令人扼腕啊……”
江陵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看,凑近梦简耳边问:“扼腕,是什么意思?”
他靠得很近,淡淡的热气吐在耳边,梦简端着酒杯的手一抖,不由得抬头瞄向对面,忙低下头,反应过来,倒是第一次想这个问题,又见江陵似是诚心提问,愣了一愣,答:“……就是字面的意思。”
江陵无语。
觉得答得有些不妥,寻思了一下,又道:“指的是激愤或是叹息的感情,大概吧。”
“哦,”江陵小声不满道,“搞这么文绉绉做什么。”
听着他有些抓耳挠腮的语气,梦简不由得轻拂心里的阴云,抿唇一浅笑。
司空凉眼光一寒,向江陵拱手道:“方才还未问过这位公子尊姓大名?”语气恭敬,可惜一股寒气隔着桌子传了过去。
总算过问自己了,真沉得住气。江陵心底赞一下,爽然一笑,拱手把这要命的礼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