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宵露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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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宵露白-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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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子孝听身后悄然无声,心下一沉,难道她又不支昏厥?慌忙回身查看,却见寒池好端端倚在床头,微微垂首,若有所思。她一直高束的头发此时松散下来披在肩上,因伤病之故,容貌略带憔悴,却平添了几分柔弱不禁之态,比往日清冷英爽的神情显得更为可亲和美丽。

  方子孝看得出神,心下想:就在一年以前,我还将这女子视作万恶不赦的歹人,谁曾想到有今日,今日自己不仅为她同伴的叛逃助一臂之力,更在现在此刻为她的安危忧心如焚。

  两人一时都默然无语,无意中抬首来,恰恰四目相视。方子孝心头突突乱跳,连忙避开目光,白皙温雅的面上又泛起浅浅红晕。

  寒池却淡淡一笑,问道:“先生怎么知我今日会来?”

  方子孝更觉不自在,他原是盼望今日能与她重逢,在江畔渡口苦等了整整一日,这时却道:“我哪里知道?不过卫兄弟等得心焦,可他哪里能出岛来,只有我来代劳了。”

  寒池道:“我并没有答应江南要来。”

  方子孝摇头苦笑:“卫兄弟的脾气,今天这样的日子你若当真不到,我怕他要持剑杀到南府大营去找人!”

  寒池淡淡道:“你和雪儿自然能拦得下他的。”

  方子孝却又摇了摇头,他是想到江南送自己离岛时的模样,叹道:“你一去一月有余,杳无音讯,那叛……”他本想说叛贼楚天,但忽然省悟,看寒池一眼,改口道,“那南王是什么人物,未必就不知道是你所为,倘若追究起来,他的手段……我……我们怎能不担心啊!”

  寒池挑眉一哂,道:“他不会将我怎样。”

  方子孝心道:这天下恐怕也只有她能说出这样话来。微笑道:“不错。你这不是来去自如,到西州来了么!”言下由衷叹服。

  寒池微微垂目,一抹凄惘神色自眸底倏然流过。她本不打算来,南府的手段她最清楚,只有不来这里才是最安全的所在。但……竟不能如愿。这最后一面不见,江南会恨自己,她自己也不能甘心。

  方子孝哪知她的心思,担忧道:“毕姑娘,你又奉了南王之令刺敌?对手是谁?竟能将你伤成这样?”

  寒池道:“对手倒不厉害,我自己大意罢了。”

  方子孝听她说得轻描淡写,却知道那厮杀场面必定惨烈无比,黯然道:“姑娘要当心身体才是。”又道,“方才匆忙,没有号准脉息,可否让在下再为姑娘诊断,也好对症施药,或可减轻些微痛楚?”

  寒池知他博学长才,亦颇精通歧黄医术,虽然不懂内伤毒症,也难保不被他瞧出端倪,摇首道:“这伤不要紧,等我运功调息片刻就无碍了。”

  方子孝明明听她声息都弱,伤势着实沉重,但又知武功出神入化之人能用丹田真气祛病疗伤,往往顷刻间恢复如故,不是普通人能够企及,便不能再说什么,但依旧面含忧色,目光凝在她苍白的脸庞上。

  寒池勉力自床上坐起,双腿盘膝,身子晃了一晃。方子孝想上去扶她,手抬起,转念想到男女授受不清,硬生生停在半空,他倒忘了在片刻之前是自己抱她进得这茅草小屋。

  寒池上下合掌平放在胸前,双目微阖,忽然抬首问道:“方先生适才给我服的是什么药?”

  方子孝又一次与她清冷目光相接,仍旧急急避开,不敢望她眼睛,侧了脸道:“是……是香屿的红参与黛螺顶的千年老枫根共同碾汁,医典云,世之珍奇莫过于此者,实有起死回生奇效也。”他局促间说话便带了读书人的书蠹之气,自己听了亦觉得语无伦次,着实好笑。

  寒池却只点一点头,心道一声“难怪了”,对他说道:“我有几处外伤,用先生的药敷治应可解痛,不知先生还有没有这两味药材?”

  方子孝连声道:“有、有!”返身捧来竹篓,一一指给寒池,“这是红参这是枫根,姑娘需要多少,尽管拿去用吧。”

  寒池接过竹篓放在脚下,向他一笑道:“多谢先生。”两人手掌无意中触碰,方子孝只觉那手上肌肤冰冷入骨,只这微微一碰便感一股凉意直窜进身来,忍不住打一个寒噤。

  寒池道:“请先生回避,容我解衣上药。”

  方子孝怔一下,满面羞赧,想自己怎地一直盯住她看,一叠声说“当然、当然。”急急退到门外。

  寒池等他关上草门,慢慢解开长衫。胸前的这枚毒镖尖细若针,深刺入骨。两肋间的肌肤已然全部转为黑紫之色,镖头上一朵六出梅花不知用什么制成,初时墨黑,现下花瓣上却隐隐似有红影流动,诡异莫名。

  寒池咬牙。好厉害的寒毒!

  早知如此,她万万不会到这里来。如今这副模样倘若被江南见到,后果如何,她想也不敢去想!江南的脾气她如何不知,就算拼上性命不要,也决计不能坐视她毒发身亡。若真如此,她的一番良苦用心便要前功尽弃白白付诸东流了。

  她心中懊悔,自己何时变得如此疏忽狂妄?以为只要快马加鞭赶到白云燎,给两人贺喜之后便行离开,决不至露出什么破绽。这如意打算,实在太高估自己也太小觑梅花剧毒了!

  那寒毒凌厉阴狠世所罕见,莫说掩饰一个昼夜,便是一个时辰,也已耗费她无数真力。自少冶城出发,她身体越来越冷,到后来,支持不住,倾身伏倒在马背之上。骏马如飞,仍旧载她往西疾驰,她欲拉紧缰绳,双手却僵冷无力。

  也好吧,马不识途,西州荒僻,就随便驮了她去不知名的所在。她这样双手盈血、罪孽深重之人,终该死无葬身之地。蓦地里耳边响起于仁夫声色俱厉的咒骂言语。寒池一笑,轻轻念道:“血债血偿,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自己并没有千刀万剐,不过中了三枚毒镖罢了,是否还算上天垂青,轻饶的结果?

  神思迷蒙之际,眼前脑海慢慢晃动出一个熟悉身影,玉立长身,傲首天外,一双秀窄凤眼总含一抹漫不经心的浅笑,长眉入鬓,微微挑起。寒池心想,自己是这样结局,那么这个人呢?是否也会……心中一惊,悚然张开双目。眼前红日西坠,漫天烟雨,原来还在这个人世。胸口冰冷,气息短促,她知方才就要昏睡过去,不再醒来。然而弥留之际,自己想到的人为什么竟会是楚天?

  寒池心中轻轻“哼”了一声,他自然不会是这下场,他该当南面称帝,臣服天下!这个人,岂是报应因果所能降服得了的?她该担心的应是江南。

  想到江南,寒池唇边荡开一个温柔笑意。他是不同的。南府的这些人里,叶蹇暴厉,一泓阴狠,自己则冷似冰铁。只有江南。虽然也自灭绝人寰的三关中活命而出,他的纯良本性竟一丝未变。这么多年来的残忍杀戮生涯,江南的血仍是热得可以沸腾起来。这个直爽率真的人,如果连他都不能活着离开南府,过另一种全新的充满希望的生活,那么……寒池握紧了僵冷手掌,不,没有“如果”,她决不允许“如果”!

  楚天,放过江南!

  寒池慢慢放开手掌,弯腰自竹篓中将几片红参一截枫根取出。放在嘴中嚼碎后拿出,将草药轻轻敷在胸前。一股温凉顿时自伤处溢散开来。她本觉得浑身冰冷,但这股凉意却是另一种滋味,沁入肌肤,所到之处舒爽温润,如春风吹拂冰面,冷冽寒毒竟也一点一点融暖收敛,胸前黑紫慢慢变淡缩小,逐渐成了一个小圈聚在镖针四周。

  侥幸之至!

  倘若不是方子孝赶来相迎,又倘若他没有携带此灵药,那么此时,她只怕已然性命垂危。这样一来,这个赴西州之举岂不害了江南,更害了雪儿。现如今,即便有此灵药疗伤,但凭她此刻功力,至多也只能挨过今夜。

  茅屋简陋,何来镜奁。她不知自己看去可是憔悴不堪?倘或被江南看破,纵是万万不可,但倘若今日不见,他日便天人永隔!她从来杀伐决断,不曾有优柔不决之事,但现在犹豫踌躇,委实心意难决。

  方子孝自屋内出来,一直守在茅屋门口。

  他也不知今日自己是怎么了,二十几载圣闲书,临危从容,守礼持重的道理都懂都晓得,只是觉得心浮气躁、一刻也不得平静。他一时左手扼住右掌,似乎那一触之下的冰冷犹在,她的手指骨肉停匀,青筋隐隐,称着肌肤更加玉白透明。那是惯拿刀剑的手啊,他心中叹息,倘若这女子幼时不入南府、远离杀戮,这纤纤十指该当捉针引线,绣一幅鸳鸯锦帕抑或祥凤嫁衣……这都想到哪里去了?他松开双手,狠狠踱了几步,忽而停住——自己适才抱她入房,这……这肌肤之亲,可……可……想着不由呆了,一时心猿意马,思潮如涌。

  终于长长叹一口气,想:今生今世,只怕不会有这个缘分了!只望她能够摆脱凶厄,不再弑血,从此只做一个平凡的女子就好。他想象着不用携剑的寒池应是何等温柔娴雅的人物,当真令人悠然神往。但……只要她在南府一日,自己这等空想当真也是痴心妄想,何等可笑可悲!

  想罢黯然垂首。倘若……倘若她当初不入南府便好了……此念一生,一段关于南府四剑的传闻涌上心头。

  据传,当年遴选进入南府的幼童不是四人,而是二十四个。这二十四人都是从江南四州八十一郡中或重金购得,或强力掳获的七八岁孩童,个个秉赋颖异、根骨优厚。但最终活下来陪侍小王爷左右练武读书、长大后成为一军统领,堪称南王左膀右臂的,却只有四人而已。

  传说二十四名孩童曾经历过惨绝人寰的生死考验,闯过三关而不死者寥寥无几。但那三关究竟是什么样的酷刑折磨,众说纷纭,传闻极广。方子孝所知的这一个说法他每次想到都毛骨悚然,不敢信其为实。

  这第一关是考其胆量。当日那二十四个幼童被带到一处空地。数十个面蒙黑巾的彪武大汉围在空地四周。其中一名头领模样的人自腰间抽出一把阔口大刀,一言不发,便向离他最近的一个孩子砍下。只见鲜血狂喷,一颗稚小的人头骨碌碌滚在地上,那孩子身子还站在当地,头颅上的一双大眼还眨了一眨。这一下骇得其他孩童失声惊叫,有人当场吓晕过去,有人则嚎啕大哭。那头领手上不停,挥舞大刀,又将那大哭的,昏死的连连砍死七八个。场上哭声愈发凄厉,惨呼震动周遭树木,栖鸟纷纷拍翅惊飞。又这样砍了两三个,哭声渐弱,二十四人已经戕杀近半。只见满地鲜血尸骸中站着余下的孩童,俱都脸色惨白,目露惊恐之色,但有九人双唇紧抿,面庞至今殊无泪痕。那头领满意的点点头,将那九人领走,回头吩咐道:“杀。”于是另几名泪痕满脸的娃娃还来不及惊呼救命已然被其手下一刀毙命。

  对于那九名劫后余生的幼童来说,也许死了倒更加幸运,只因噩梦才刚刚开始,之后的折磨更胜第一关。

  那九名幼童惊魂未定,便被带到一处高崖,崖下深壑万丈,摔下便是粉身碎骨。这高崖与对面山峰相隔过百丈,以一独木桥连接。蒙面头领将九人领到桥前便自行离开。九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尚在狐疑之中,忽听身后林中一声咆哮,一头吊睛白额大虫猛扑而出。九人骇然失色,无路可退之下,唯有过独木桥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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