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快回来了,事先沏好一壶茉莉花茶,放在桌上。
当他看见师父左手提着灯笼,右臂夹着几卷字画,一步步往家里走时,心里就高兴得不得了。他每每赶忙跑过去,接过画儿来,再给师父斟上一碗茶,这时的茶水不凉不热,师父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喝了,换出一身热汗来。此后,师徒二人相依为命。又过了两年,师弟田守成来了,早上烧火、做饭都是师弟的事,师父带着萧敬之去晓市,让他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第一回去晓市,萧敬之像过年一样兴高采烈。他提着白纸糊的灯笼,给师父照路。师父走得很快,好像晓市上有很多好东西等着他去捡,去晚了就捡不着一样,萧敬之的脚步更显轻快。爷儿两个出门向西,过了厂甸再向北,沿着护城河的南岸,一直向西走。天空是深蓝色的,一弯淡金色的残月高挂天边,晓风轻轻拂动河岸的垂柳,空气中不时掠过一阵阵清新的气息。河的右边是高大的城墙,黑黝黝地矗立着,一直延伸到远方,河水幽暗,飘荡着残破的月牙和点点寒星。
过了木桥,穿过城门洞,早看见黑压压一片人影。黑暗中,白纸的、红纸的灯笼,偶尔有玻璃风灯在人群中闪动。师父蔡文孝一到晓市,就好像老牛到了嫩草地,只见青草,忘记了一切。师父只看字画,专捡老的、旧的、破的、价钱便宜的,新的、假的、囫囵的、价钱高的不要。师父修画手艺高超,字画破得拿不成个,只能卷着,不能打开,糟脆到呼吸都能吹散,他也能让它恢复本来面貌。只要不缺款识,不缺印鉴,师父都有法修补。
师父有个绝技,叫做“烧铅”,有那几百年的仕女图,美人的脸都是用铅画的,年久铅色返黑美人变成了黑脸包公,这画就废了,师父能把那黑铅烧掉。萧敬之看见师父把画平铺在案子上,人脸附近用水洇湿,四处用湿纸隔开,美人脸人洒上白酒,用火点着了,萧敬之看到画上蹿着火苗,他担心会把画烧破。师父不动声色,该烧还烧,火苗劈啪响着,火苗蹿得老高,满屋是香醇的酒味。直到火苗自己熄灭,师父用宣纸擦干了画,再看,美人的脸变得白净了,整幅画都活了。
有一年,恭王府的一个管家送来一幅旧画儿,是明代大画家沈石田的《秋林话旧图》,纸色古旧,呈灰褐色,由六尺整宣画成。这张画气势磅礴,画中大山雄伟,山谷陡峭,远山隐隐约约,近山百树云集,柳叶已近枯槁,枫树渐渐转红,秋风萧瑟,秋意横空,有高士山中对话,意境深沉,观之回味无穷。此画儿用笔刚健,用墨苍润,左上角题诗一首,款题“沈周”二字。令人惋惜的是,右上方留白之外,有核桃大的一个窟窿。
这位管家说,掌柜的,我是恭王府的,想让您给拾掇拾掇这张画儿,您看能不能修?师父看了半天,说能修。那个管家问师父要多少钱?师父说,凭赏罢。管家说,我们王爷,就是喜欢这幅画儿,若是换上一张别的,有一点毛病,早就扔了。我也不多给你,就给二百两银子,你也别嫌少。师父说,不少,不少。那时候,二百两银子能买二十亩好地。
等到晚上夜深人静,师父把那张老画放在案子上,尔后,找了一块老纸,反复地看,足足看了一顿饭的工夫,然后用清水漱了嘴,把那纸放在嘴里嚼,又嚼了一顿饭的工夫,最后把嚼烂的纸浆吐在手掌上,看准窟窿,啪地一按,手掌在画儿上轻轻地按压揉动,等他抬起手来,那画儿就补好了。不管是谁,再也看不出原来坏在何处,就是用放大镜,也找不出一点痕迹来。从此师父就有了名,但他却没有钱,师父没钱的原因,是他太老实。
第一部分:鬼市鬼市学艺(2)
师父四十六岁收萧敬之为徒,他对萧敬之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跟我学徒,先学做个老实人。咱们凭眼力和手艺挣钱,不能蒙人。尔后,师父又问他,上过学吗?萧敬之马上想到了私塾里的先生,先生也姓蔡,一天老是板着脸,不像师父这样和气。萧敬之回答师父,上过。师父又问,都念过什么书?萧敬之回说,读过《百家姓》、《三字经》、《诗经》、《论语》。还读过什么书?师父又问。萧敬之回答,还读过《中庸》。师父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学徒的生活很枯燥,除了挑水能出去之外,再也不离那间小门脸。开始来到北京琉璃厂,萧敬之老是想家,白天除了干杂活之外,就给装裱字画的师父打下手。晚上,睡不着觉,想家想得偷着哭,想家,就是想妈妈。
萧敬之有两个妹妹,家里人多地少,他四岁就跟着妈妈下地干活,春天剜野菜,夏天拣麦穗儿,十岁才到邻村路家庄去上学。上学的前一天晚上,妈妈用旧手巾给他缝了个书包,又在他书包里塞了一个棒子面馍。
早上临走,萧敬之又把那馍拿出来,偷偷放在锅台上,到学堂要走十里路,早去晚归。晌午,同学们都有馍吃,唯独萧敬之不吃午饭,他伏在书桌上写字,一张裁好的元书纸,他能写四遍字,第一遍用淡墨写小楷,密密麻麻全写满了,又在上面写大楷,也是用淡墨,然后用浓墨再写一层小楷,最后再用浓墨写一遍大楷。
蔡先生见萧敬之用功,字写得好,书背得也熟,很是喜欢他。别的同学还学《论语》,就给他讲《中庸》。萧敬之从小就暗暗立志,好好读书,长大到外面做事。上了四年半私塾,家里再也供不起了,恰好,一个在琉璃厂古玩店当店伙的远房叔叔,回山西探家,就把他带了出来。萧敬之少年时期的艰苦生活,对他日后的影响颇大,一是饱尝贫穷的滋味,更加珍惜自己取得的成就,激励他自重要强,在同行中不甘落后;一是有自知之明,不骄不躁,谦虚随和,艰苦敬业。
学徒期间,萧敬之很快就爱上了书画,他每天都接触明清名人字画,边看边琢磨,时间长了,自然能鉴别出字画的真假。晚上关了店,吃完饭没有事干,萧敬之就练他的毛笔字。师父见他勤快好学,很是喜欢他。他在润古斋一干就是十年,直到二十四岁那年才回了一趟老家。
萧敬之回家的时候,师父给他买了五斤橘子。那天一大早,萧敬之坐骡车出城,后来改乘骡驮轿,一前一后两头骡子,中间两根木杆,连着木板,带着半圆的席棚。从北京的西直门出发,足足在路上走了二十二天,到家时,累得腰酸腿疼。
一下骡驮轿,父老乡亲们都来看他,从早到晚,他家里的客人往来不断,父亲就拿橘子给亲朋好友品尝,老家只产柿子、大枣,人们从来没有见过橘子,带回的橘子虽然已经不新鲜了,每人只吃到一小片儿,却不住口地称赞,父亲笑逐颜开,殷勤招待大家。
在家的十几天,天天有人请饭,萧敬之从乡亲家吃完晚饭回来,老是有一群后生跟他到家,让他讲京城的故事,直到三更天,才恋恋不舍地回去。父亲一直坐在黝黑的旧木凳子上默默地吸烟,等人们散去,父亲语重心长地对萧敬之说:
“金娃子,这十年你在外边没白混,学了能耐,长了见识,回去可要好好干哪!对师父要尊敬,要孝顺,师徒如父子嘛!”
父亲抽了几口烟,磕磕烟灰又说:
“将来,挣了大钱,回家来买房子,置地,落叶归根嘛!”
萧敬之回到琉璃厂之后,干活就更加主动,更加卖力了。第二年的冬天,是中华民国二年,那年,师父和盛王爷做了一桩大买卖。师父从西晓市买来的破旧的明清字画,虽然整旧如新,却挣不了太多的钱。当年琉璃厂卖画,凡有臣字款的、带皇帝题诗、带玉玺的就特别好出手,为了多给店里卖钱,萧敬之就劝师父:
“师父,现在带臣字款、带御题的字画吃香。人家都请张善方先生仿款仿题,咱们也请他仿写几个臣字款吧。”
师父说:“那不是蒙人吗?”
“师父您想,画儿是真的,不就是多题了个臣字款吗?”
“题了款可就是给皇上画的了。”师父说。
“管他给谁画的,还不是一个人画的?”
师父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挑两张好的,落个臣字款,御题就不题了。”
第二天,盛王爷坐骡车,带着管家来了。王爷谱儿大,从骡车就看得出来,一头一锭墨的骡子,双耳俊俏,矫健非凡。一年四季,单是车围子就换四回:春天是绸的,夏天是纱的,秋天呢子的,冬天用的是狐脊子皮围。乌银车饰,两个御者,衣着整齐,牵着缰绳小跑,称为双飞燕。
王爷穿着毛锦团蟒纹长袍,宝蓝色马褂,头戴青缎子小帽,帽檐正中镶着一颗红宝石,脑后还留着油亮的长辫子。师父叫萧敬之赶快沏茶。盛王爷慢慢喝着茶,扇着扇子,在屋里转了一圈,之后,又坐在红木太师椅上喝茶。
喝完了,合上扇子,攥着扇把,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张画儿,大大咧咧地说:“把墙上这幅八大山人的一足鸟给我送到府上去。”说完起身就走,临走,又加上一句:“别忘了多带上几幅。”说完,出门上骡车走了。
师父和萧敬之挑了二十几张好画儿,算上郑板桥的《兰竹》和查士标的《江山烟雨图》,用大包袱皮包了。第二天,师父起了大早,雇了辆洋车,怀里抱着画,送往盛王府。师父平时是舍不得坐洋车的,萧敬之站在门口看着师父坐上洋车,心里说不出的舒服,看着车走远了,才回到屋里。
萧敬之和师弟田守成看着铺子,萧敬之盼着师父早点回店。直到吃晌饭的时候,师父才回来,这回也是坐的洋车。师父手里紧紧攥着包袱皮,包袱皮沉甸甸的,想必装的是大洋。知道那一包袱画都被盛王爷留下了,萧敬之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忙给师父倒了茶水,说:“师父,您请吃饭吧。”
其实,他和师弟早就饿了,师父不回来,饿死也不能吃,这是规矩。师父大口喝了茶,放下茶杯,说:“今天咱们上饭馆吃去。”萧敬之看看师弟,师弟看看萧敬之,两个人会心地笑了。
师父把银子放进银柜里锁好,锁严了门,带着他们两个到大栅栏东来顺去吃涮羊肉。萧敬之和田守成心里畅快,耍起旋风筷子,只顾猛涮猛吃,忘了师父。半晌,萧敬之忽然抬头,看看师父,见师父看着他们吃,自己却不动筷儿。
萧敬之说:“师父,您吃。”师父嘴里应付着,两眼却愣愣地出神。萧敬之知道,师父吃不下去的原因,是为了那两张臣字款儿的画,师父一辈子没骗过人,心里头不舒服。
第一部分:鬼市鬼市学艺(3)
吃完饭回店,萧敬之给师父沏了一壶茶,喝着茶,师父告诉他,送到盛王府二十二张画儿,王爷给了两千大洋!去了本钱,净挣一千五六,这可是一号大买卖,也是润古斋开张以来最大的一号买卖。萧敬之和田守成听了都十分欢喜,师父什么话都跟他们说,真是个好人,一般掌柜的卖多少钱,都不和徒弟、伙计们说。
萧敬之注意观察师父,师父挣了大钱并没有一点儿高兴的样子,相反,倒有些闷闷不乐。萧敬之知道,师父是因为那两张臣字款的画儿,心里不踏实。那以后,师父仍然照常起大早带着萧敬之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