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瓦房-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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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瓦房-罗伟章-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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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们从他身边挤过去,逃掉了。 
  陶志强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才爬起来弄了一顿饭吃。尽管饿了几顿饭,可他的身体一点也没有毛病。只是从神情上看去,他又像是得了大病:他的脸本来是方正的,血色很充足,现在像戴了张腊黄的面罩;眼睛也落眍了;蓄了一辈子的板寸头,也仿佛在他躺在床上的两天内一刻不停地疯长,都把耳朵盖住了。大儿子的话带给他精神上的打击,是摧毁性的。他几十年老老实实做人,并从中获得同事、乡民和街坊邻舍的敬意,尽管那敬意很稀薄,就像他的人本身一样微不足道,但陶志强很珍惜,因为这是他忠诚老实赢得的酬报,是他的尊严和价值所在。如果按大儿子说的去做,他还是人吗?他对得起死去的妻子吗? 
  为此,他痛苦了很长时间。扯心扯肺地痛。但一个道理他是明白了:这辈子,他再也不要有续弦的打算,连想也不要想。在父母和儿女的斗争中,最后取得胜利的,往往是儿女。 
  不过,究竟说来,陶志强只有55岁,而且身体那么健康,缺少了性,他的生活就不完整,某些时候,甚至是根本性的缺陷,把他本来就暗淡的日子一刀一刀地割开来,没有气息,没有温度。因此,他对性的需求不仅仅是满足身体,还是对他受伤的心灵的弥补。既然不能结婚,也不能找一个女人长时间地同居(那在陶科看来,跟结婚没什么区别),就只能去找“小姐”了。沙湾镇多的是“小姐”。别看它只是一个镇,各种社会结构,与城市没多少区别;那些“小姐”据说都来自清溪河上的其他镇子,隐藏在沙湾镇的暗角,隐藏在夜晚的深处。不涉足其中,你看不到她们,更不可能认出她们。一旦走进去,你就深切地感觉到,有一种青春不是在随时间流走,而是被浸泡在镪水中,让它高速腐烂。哪怕你是一个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人,第一次跨进那样的场合,它都会给你带来一种疼痛。当然陶志强没去过,他没有这样的感觉,他只是明白,沙湾镇到底就是一个镇,转来转去的,谁不认识谁呢?别说世代祖居的土著,就连被扔出镇子之外的三妹,她是个外来户,可几年之后,镇上的许多人她都能叫出名字了。陶志强想,如果我去那样的地方,被人认出来了,那该是什么样的情形? 
  他不敢想象,别人丢得起那个脸,他丢不起,他不能那么干! 
  比较而言,三妹那里就好得多,她毕竟是单门独户,只要不碰上别的人,就不会被发现;碰上了别的人,也能很方便地找出借口。 
  正是出于这种考虑,他才鼓足勇气,在那个秋日黄昏到了红瓦房。 
   
  三妹又被打了。那天陶志强离开了红瓦房,她像唱歌一样地关了门,就被抓住头发,拖进布帘之内,根本不容她分辩,劈头盖脸地就是一顿拳脚。她哭了,哭得无声,只让泼泼洒洒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凄楚和恐惧,反而把她被笑容掩盖的美逼出来了。三妹真是长得很好看的,眼睛很大,很有神,嘴唇丰腴而柔韧。只是她的好看一点也不起眼。 
  打她的人坐在简陋的床上抽烟,接连抽了好几支,才问:“你让他来干什么?” 
  “不是我让他来的,是他自己转路转到这里来的。”三妹抹了泪,委屈地说。 
  “就算是这样,可我不是叫你晚上不要招待任何客人吗?你为啥留他吃豆花?” 
  “我是想,”三妹的泪水再一次流下来,“他一个人,也怪可怜的。” 
  她的脸上又挨了一拳。这一拳打得很重,三妹的头转了好大一个弧度,再弹回来。弹回来后脸上就不完整了,一条被坚硬的拳骨破开的血口子,笑嘻嘻地对着打她的人。那人却并不着慌。在这块地盘上,他就是霸主,他没什么需要着慌的。然而,他也对三妹失去了兴趣,至少是今晚。明天,他就要去县里开会,开一个星期,县城里多的是比三妹年轻漂亮的女人。他站起来,将扔在地上的烟屁股踢了一脚,说:“你要是还想在这里混,还想在这里丢心落肠地赚钱,就规矩点。”说完他将门帘一掀,朝外走了。 
  三妹顾不得淌了满衣襟的血,跑前来为他开了门,低声说:“何镇长对不起,何镇长慢走。” 
  三妹叫他镇长,其实他是副职。他叫何开勋,世世代代都是沙湾镇人。38岁之前,他在沙湾镇下游的黄金镇政府做办事员,地位跟退休前的陶志强差不多。过了那一年,他就发迹了,原因是比他略长的叔父在市里做了政府办公室秘书长。叔父被提拔不久,何开勋回到沙湾,做了办公室主任,并很快升为副镇长。何副镇长刚上台就展示了他的领导才华,清除沙湾境内的淘沙船,疏通并美化河道,将镇上的商厦店铺进行了规范,使镇子规整而不失繁华,爽洁而不落冷清。周年四季,何副镇长都穿着简朴的蓝布衣服或白衬衫;他个子瘦小,脸面又黑,穿着这样的衣服,真像刚从田里归来的农夫。何开勋也真像农夫一样亲切随和,哪怕是一个掏大粪的,他也愿意打招呼,愿意握手。但这必须是在办公场所之外,在他的办公地,也就是他权力的中心,他是决不会心慈手软的。何开勋当副镇长最多半年,就命令派出所的干警打了一个“小偷”。其实那不是小偷,而是来镇政府反应情况的老农民,由于从来没进过这气派庄严的地方,显得缩手缩脚的,看上去就像个小偷。恰逢那段时间镇政府丢了东西,何开勋就让干警将他抓起来,扇耳光不招,只说是自己老婆跟村长媳妇吵了架,村长就领着几个儿子把他辛辛苦苦种的几亩黄栀子给拔掉了。何开勋哪里听他的,令干警用铁丝捆了他的双臂,捆了整整一个晚上。老农手臂上的血回不来,竟残了,别说下地干活,连解腰带拉屎拉尿也不行。 
  但不管怎么说吧,这么多年来,沙湾镇的领导要数谁最能干,还真只有何开勋。哪怕他的朴素与和蔼是假装的,可人家毕竟也装了,不像有的人,当领导之前谦卑得不得了,一旦有了个位子,猛然间就换了一副面孔,说话做事都摆出了派头,并且理直气壮地把“官气”当成政治待遇来享用。老百姓怕“官气”也厌恶“官气”,因此比较而言,他们当然喜欢平易近人的何开勋。谁都以为隔不上两年何开勋就会扳正,之后顺理成章地去县里乃至市里,轻轻松松地捞个处级干部。哪知他坐在副镇长的交椅上就起不了身,书记和镇长换了几茬,可就是没他的份,让他心怀怨恨地成了“几朝元老”。其实他叔父的官是越做越大的,当过副市长、市长,现在是市人大主任,可他就是将侄儿晾起来。这其中的因由,还是与何开勋让那个老农致残有关。尽管那件事以给老农五百块钱了结了,但到底传播出去,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叔父虽然保住了何开勋的官,却也知道了这个侄儿是他官阶路上的绊脚石,因此明确地对侄儿说:“如果你争气,就好好当你的副镇长,别的就不要多想了。” 
  久不晋升,何开勋就像一块在炼钢炉里长时间锻造的铁,变成了钢,越来越硬。他依然蓄着平头,穿着平平常常的衣服,在街上,依然亲切地与乡民打招呼,握手,可在他的内心里,已经明明白白地知道,既然此生的经营只有这么大个气候,他就必须牢牢地把沙湾镇这块地盘攥在掌心里!何开勋这个副镇长比书记和镇长的权力大,他是地头蛇,书记和镇长都是外调来的,惹不起他,当然更重要的原因还是他叔父。大家从何开勋的久不升迁上,都说他叔父廉洁,可再廉洁,毕竟位置在那里,真的惹到何开勋头上去了,他叔父胳膊肘不会朝外拐。何况他叔父在市里做的一些无法拿到桌面上说的事情,也时时传回到镇里来。每届新任书记和镇长到沙湾镇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何开勋家里拜望他,何开勋往往是眯着眼睛,坐在他那把烂了一个洞的、发黑发光的藤椅上,安安静静地听奉承话,听得心里舒坦了,才把眼睛睁开,手一摊,让客人坐,随后说一些治理镇子的办法。他的办法真不少,让听的人不仅从表面上敬重他,还从骨子里佩服他,心甘情愿地听从他的指挥。因此,镇里开干部会议,总是书记和镇长先发言,何开勋最后作总结,他的话就是定案。 
  这些事情,大家都知道,三妹自然也知道。那天她把何开勋送出门,深感大祸临头,何开勋大概都已经回到家,洗了脚,上了床,她才敢把门闭上。闭上门她才发现自己脸上的血流了那么多,衬衫都变成血衣了,地上还有好大一摊,长条形的,像条巨大的虫,那虫向前爬了一段路,却被秋夜的寒气冻僵,就蛰伏在那里,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三妹摸了一把脸,脸上也是一条虫,只不过那条虫已经朽了,一抓就烂。好在没有新的血流出来。三妹想照照镜子,看自己伤成什么样了,可她不敢,于是用指头探了一下,指头都能塞进伤口。她闭了一下眼睛,觉得有些恍惚,就扶着门板站定,站了很长时间,腿都发了酸,才想到应该将血衣换下来,把屋子清扫一下。干这两件可怕的事情,她都显得出奇的平静,直到把血衣也洗了,往伤口上贴了胶布(自从经常挨打,她就把药棉和胶布当成生活必需品预备着),疲惫不堪地躺到床上去,才再一次有了大祸临头的感觉。她的心里是悲哀的,可由于恐惧,她还体察不到这种悲哀。 
  “今天是撞鬼了。”她自言自语地说。 
  她的这句话,不知是指自己的遭遇,还是陶志强的突然到来。她更不会懂得,何开勋霸占她,毒打她,在何开勋那里是希望从另一种渠道得到补偿,可每次从三妹这里回去,他都要经受长时间的空虚的折磨。他在虐人和自虐当中,获得心灵上暂时的解放…… 
  第二天就是赶场天,但三妹没有开业。她病了。她的血流得过多,睡到半夜,就发冷。平时她都只盖一床薄被的,还经常觉得热。她艰难地爬起来,从木柜里拉出一床棉絮搭在身上。然而这不仅没有止住冷,还冷得越发的厉害,她身上像装着一台发电机,突突突的,把被子和棉絮颠得老高,仿佛被子和棉絮都活了过来,正在跳邪恶的舞蹈。这么跳了一阵,她累了,被子和棉絮也累了,都大汗淋漓的了,于是她从冰窖滚入了火坑,浑身痒,骨头也痒,不一会儿她就感觉到自己被体内蓝色的火苗焚烧着,身体也像被倒悬起来,所有的重量都转移到了头上,要把头挤爆似的。这么烧了一些时候,她再次发冷,厉害地打着摆子。当曙色降临,她的骨头架子都被抽走了,不能动,也不能想,昨天发生的事情,似有似无。临近中午,许多乡民来到集市,来到她的门前,她听得见闹闹嚷嚷的声音,听得见打门的声音,听得见人们关切地议论她的声音,却无法剥离出其中的意义。那些声音就像河吼,把她带入很深很远的梦境。她就这样睡过去了,当她醒来的时候,遭遇的是另一个夜晚…… 
  三妹接连几天都没开门,镇上人去买她的豆腐,或者想去她店里吃豆花,全都失望而归。到这时候,大家才真正认识到她的价值,才觉得这沙湾镇要是没有三妹,生活就少去了许多滋味和乐趣。大家都在谈论她,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永远不再回沙湾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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