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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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宫旧事-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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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襄一直走到他跟前,才低声说了句,“公子醒了。” 周彦一口气松下来,顿时觉得双腿发软,颓然坐倒,双手紧紧按在脸上,却见指缝中有眼泪一滴一滴渗了出来。沈襄吓了一跳,拽着他的衣袖,晃着他叫:“彦哥,烧退了,已经没事了。”
  
  周彦忽然长吸一口气,一把抓住他的小手,站起身道:“跟我走。”
  
  坐在杭州城最热闹的酒楼上,沈襄支着下巴,看着周彦左一杯、右一杯,把各种贵贱不一的酒水一样灌下去,终于忍无可忍,伸手按住酒杯,“不要再喝了。”
  
  “你少多事。”周彦不耐烦地拍开他的手,满脸不高兴, “老老实实坐着,别招我烦。” 
  
  “你不回去看看公子?”
  
  周彦呵呵笑了,他的双眼已有薄醉之态,口齿带点滞涩,“不是没事了吗?看了说什么?该说的话早就说尽了,以后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到底是什么病,发作起来这么吓人?”
  
  周彦的手颤了一下,杯中的酒有一半泼洒在衣襟上。午后强烈的阳光晃得他眼睛有点发花,光影里的少年清秀宜人,恍惚间有另一个人十年前的影子。他的心里一阵酸痛,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才指指心脏位置,神色黯然道:“这里,这上面有了伤口。” 
  
  “嗯?”沈襄不解地扬起双眉,诧异地看着他。周彦摇头一笑道:“不说这些。好兄弟,来,” 他拿起一个空杯子,斟了满满一杯递给沈襄,“陪我喝一杯,就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沈襄慌得摇手道:“我不会喝酒。”
  
  周彦“切”了一声,一脸不屑道:“不会喝酒算什么男人?真不喝?可别后悔。想想这些日子你最惦记的是什么?” 沈襄双眼一闪,问道:“我娘?” 周彦点点头。
  
  沈襄端起酒杯,几乎要溢出杯口的酒液,让他倒吸了口凉气,抬眼哀求地看看周彦,周彦只是笑着不说话。沈襄终于咬着牙将酒倒进嘴里,一口咽下,顿时一条火线从喉头一直烧到胃里,呛得他伏在桌上狂咳。
  
  周彦抚掌笑道:“好,好,端砚,你还真是条汉子,不含糊。” 说着从怀里取出封信放在桌上。沈襄双手颤抖着打开,信上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彦哥:沈夫人眼疾已愈,一切安好,哥毋念。” 他盯着那十几个字来来回回看了无数遍,欣喜的笑容却慢慢消失,将信折起交回周彦,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脸上的表情是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深沉。
  
  周彦惊奇地问道:“你不高兴?” 沈襄转过头,盯着周彦缓缓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救我,为什么善待我母亲?公子的生母是严嵩夫人的表侄女,曹、严两家其实枝连蔓缠。你们有什么打算,干脆给我个了断,这样零打碎敲的,到底想干什么?”
  
  提到严嵩,他眼中的怨毒令周彦浑身一个激灵,酒一下醒了大半, 楞了半天才开口道:“先生说你人小鬼大,我还觉得他过份小心。一片真心落在你眼里,原来都是恶意。” 周彦唇边慢慢迸出一丝冷笑:“沈少爷,公子真是白疼你了。好人当真是做不得!”
  
  “我不是过河拆桥的人,好歹还知道。” 沈襄抬起头,一脸不悦,“可这两个月,一切都透着诡异,让我想不明白。彦哥,我只记得是你从雪地里救起我,在旅店为我出头。”
  
  周彦看看他,向后一靠,仰头大笑道:“我?早知道你是个大祸害,给他找来这么多麻烦,我宁可把你留在雪地里自生自灭。我卖过你,知道吗?” 
  
  沈襄瞪大眼睛看着他:“彦哥……”
  
  “不用那么看着我,没人告诉过你是吧?你有没有想过,公子一向待人亲厚,极少假以辞色,为什么会打我板子? ”
  
  沈襄茫然地摇摇头。
  
  “当时你昏迷不醒,我们在保定耽搁了四天,你爹既然做过锦衣卫,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一旦被锦衣卫缠上是什么情势。那些个混蛋明的暗的、文的武的,走马灯一样硬是骚扰了四天。公子整晚整晚守着你,白天还要死撑着敷衍那些王八蛋。又赶上江阴被围,军报在身后追着雪片一样过来,他累得心力交瘁,坐都坐不住。我实在心烦,干脆把你交给了保定知州府。板子就是为这个挨的。”
  
  他点着沈襄的脑门,咬着牙道:“你小子虽然是个祸害,命却奇好。京畿道按察司的童毓庆是老候爷的门生,公子求了他,保定知州总算买童佥事的面子,消没声息又把你送了回来。锦衣卫指挥使陆柄虽然是严党的人,却和你爹关系不错,虽然杀了救你的那个校尉,到底还是放了你一马。”
  
  “你骗我!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沈襄难以置信地盯着周彦,一脸惶惑。
  
  “为什么?为什么?” 周彦忽然发怒,将酒杯重重墩在桌子上,“是他犯贱好不好!陆炳闭了眼睛装傻,是看在三干两银子的份上。为平小严的怒气,送出去的那幅《芦汀密雪图》,如今价值多少你知道不?当年候爷卖了扬州老家半个花园买下的,现在便宜了那个钱篓子。” 他站起身,探过桌子揪住沈襄的衣襟,恨恨道:“为什么救你这个小狼崽子,改天自个儿去问公子。不过我警告你,再敢出言顶撞他,说那些混帐话,小心下来我揍你。”
  
  沈襄垂下头,半天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自己拿起酒壶,满斟了一杯,递给周彦,闷闷道:“原来我相信你,以后仍是相信你。彦哥,对不起,” 周彦接过酒杯颜色稍霁,拍拍他的脸颊没有说话,手指关节上的硬茧象砂石一样划过他的皮肤。沈襄知道那是常年与刀箭接触留下的痕迹。
  
  “彦哥,你武功这么好,又不是候府的家奴,为什么不去应考武举,军前效力谋个出身?”
  
  周彦慢慢转过头,声音有些嘶哑,“因为我答应过一个人,答应过一件事。”
  
  楼下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一片喧嚷。沈襄探出身察看,只见路边的行人纷纷朝一个方向奔过去。 周彦眉头一皱道:“好象出事了,看看去。” 将一个银角子扔在桌上,两人匆匆下楼。
  
  到了跟前,前面已被看热闹的人围得水泄不通。周彦拉了沈襄,拨开人群用力挤进去。原来是前几天那场暴雨,让路上陷落下去一大块。一辆重描五彩的新式马车,一侧轮子陷进了泥潭。车身倾斜,车门车窗已经变形,均无法打开。车中人被困在里面,无法走脱。 
  
  车夫将鞭梢甩得噼啪作响,五六个跟班抵在车后齐推,十几只马蹄一气乱蹬,那车却是动也不动。大道上前前后后被阻的车马排成了长龙,都在急得跳脚乱骂。 
  
  周彦走近仔细打量了一会儿,退出人群四处张望,见一家酒肆门前,一根两寸粗的熟铁棍挑着酒幡,上前向店主打声招呼,一用力将铁棍拔出,去掉酒幡后握着试试劲道,提着进了人群。 
  
  沈襄转眼失了他的踪迹,正在左顾右盼,见他再次出现,连忙挤了过去。周彦脱去外衣,交在沈襄手里,紧紧袖口,将袍角撩起掖在腰上,将铁棍深深插进车轮下的泥水中,对周围人喝道:“听我号令,车夫赶马,其余人退开。” 
  
  众人见他英俊的脸上一股不容反驳的肃穆之色,呼啦一下全部远远散开。车夫诚惶诚恐地勒紧缰绳,举鞭静候。 
  
  “赶马!”一声令下,车夫的呵斥与鞭声齐响,四匹马打着响鼻喷着粗气,奋力前挣,所有套绳都拉得又直又紧,那根熟铁棍朝着地面渐渐弯过去。忽听得周彦一声大喝:“起!”那辆马车的后部一下从泥里拔了出来,轰隆隆一声巨响,四匹马向前猛冲,泥水飞溅,十几丈外才停下。旁观的人们顿时哄然喝彩。 
  
  车夫抢上来躬身道谢,周彦将铁棍还给酒肆,擦擦手上的泥,制止他的絮叨,穿上外衣和沈襄转身离去。却听身后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淡青色夹袄的少女疾步追了上来,“这位公子,请留步!” 
  
  那少女在周彦面前屈身行了个礼,娇声道:“我们姑娘多谢救命之恩,烦请公子留下名讳,改日也好登门道谢。”周彦摆摆手,笑道:“举手之劳,什么谢不谢的。”
  
  旁边有人认出了周彦,窃窃私语道:“这不是提督府的周总管吗?”那少女听到了莞尔一笑,侧头打量了他一眼道:“原来是周大总管,难怪如此神力。” 转身回到车前,向车内的人低声耳语了几句。
  
  马车的窗帘略略挑起,周彦忽然觉得全身发热,脑子里一片空白。那窗帘后一闪而过、冰雪一样的清丽容颜,竟象闪电一样击中他的心脏。直到马车渐渐行远,他依然神色恍惚。沈襄拽拽他的衣袖,“彦哥,看这个。”他摊开的手掌里,躺着一块通体碧绿的翡翠,上面用淡紫色的丝带打着如意结,丝带上已经沾满了泥污。 
  
  周彦瞟了一眼,问道:“哪儿来的?”沈襄指指刚才马车深陷的泥潭,“边上捡的,大概是车陷进去的时候掉落的,”周彦一把攥在手里,一言不发转头就走。沈襄抓住他,轻笑道:“嗳,怎么一下子象走了真魂,人家已经走了,提督府在这边。”

第九章 血书
  曹懿这场病,直拖了二十几日方完全痊愈,能够勉强下地行走的时候,已是三月中旬。这天一早起来,见天气晴暖,曹懿便命人把卧榻和几案置在花园树荫下,将书房的公文邸报都收拾了带过去。此时节令正是暮春,微风吹过,满园竹林花海摇曳生姿,粉紫色的玉兰花瓣细雨一样落下。
  
  沈襄看上去眼圈发暗,神色有点委顿,沉默地坐在一边,将多日积存的信函和公文整理清楚,按日期排好递给曹懿。 
  
  曹懿倚着背枕勉强看了几份,就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下硌得生疼,心里顿时莫名地烦躁,一把将手里的案卷扔了出去。即墨知道他大病初愈,稍一劳神便头晕心跳,难免情绪乖张。只是将文书拾起来放在一边,不动声色地说道:“我都过了眼,皆是正常的廷谕,没什么紧急的事,养两天再处置也不会误事。这些日子的邸报,已编成节略,重要的地方都做了记号。先把药吃了,待会儿让端砚念给你听。”
  
  曹懿端起药碗喝了一口,皱皱眉又放下,转脸看到沈襄正坐着栽盹,没好气地问道:“端砚,你是怎么回事?”
  
  即墨依旧把药碗端给他,“公子先把药喝了,凉了更苦。” 曹懿这才屏着气将药灌下,一脸厌恶地将碗远远推开。即墨让人将空碗托盘收拾了,才笑道:“端砚正和自己较劲呢!昨天让他学着做节略,几个地名都抄错了。我说了两句,他就生气了,抱着一本浙江图志直看了一夜,早饭都不肯出来吃。”
  
  “浙江图志?” 曹懿听了不禁失笑,“那么枯燥的东西,他也看得下去?一点点年纪,怎么这么大脾气?他还小,你慢慢教着,别逼得太紧。”
  
  即墨笑着应了一声,将节略递给他。曹懿翻着看了两页,却是一笔陌生的蝇头小楷,端庄圆润, “咦”了一声坐起来问沈襄:“昨天的节略是你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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