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纪渝怔了一下,见锦华羞红了脸,悄悄的朝纪川瞧,立刻明白,笑吟吟望向纪川:”大哥,这么大的喜事,你怎么不说啊?留洋那么多年,还怕丑不成?”
纪川笑而不答,宁尘一旁却很是诧异,这位纪家大少爷虽然神色自然,脸上却看不出一点心思,从见到他到现在,始终一副旁观者清的态度,就连自己的婚姻大事,也似乎无动于衷。
纪渝还想在追问,纪老太爷挥挥手:”这些话以后再说,你们这大老远的回来,累了吧?让姨奶奶带你们先去休息,晚上吃饭再过来吧。对了,瑞馨,”他唤着姨奶奶的小名:”吩咐厨房给两个孩子弄点点心,可怜见的,这几天在路上只怕没什么好吃的。”待姨奶奶答应了,又冲纪川道:”老大你留下,陪陪锦华讲话,我是要去躺躺晌午了。”
锦华说:”不必了纪爷爷,原本就是等着见见小渝妹妹,这时候我也该回去了。让他们兄妹好好讲话吧,十年没见过了,小渝妹妹一直惦记着纪大哥呢。”
纪老太爷啧啧摇着头:”这个孩子,真是太懂事了。也就差了一岁,怎么渝儿就这么不一样?”
纪渝吐着舌头闪到一边,锦华笑:”纪爷爷看你把我夸的,小渝妹妹多可爱啊,真是招人疼。”说着便要告辞。
纪川说:”我送你回去吧。”
锦华冲他笑笑,也不拒绝,先出了门。
纪汪两家相隔不远,然而中间没有修好的车道,汽车反倒没有马车来的方便。纪川送了锦华回家,再回到家,已经个多小时过去。刚到门口,忠伯就迎上来:“大少爷,老太爷在书房等你呢。”
“哦?”纪川一边将帽子摘下递给忠伯,一边诧异的笑着:“我当爷爷还在午睡呢。”
“哎,人年纪大了,哪里能睡的着,不过医生吩咐了,每天略躺躺也是必要的。”忠伯将他送到书房门口,压低了声音禀报:“老爷子,大少爷来了。”说着向纪川做了个手势,让他进去。
书房里面燃着檀香,纪川不习惯这样的味道,皱皱鼻子,环视四周。
老爷子半躺在窗边,闭着眼睛,收音机里依依呀呀放着筱香桂的段子,两个小丫头拿着扇子,有一搭没一搭的给老爷子打风。看见纪川进来,穿翠绿衫子的便附在老爷子耳畔说了句什么。
老爷子倏的睁开眼,目光灼灼望着孙子。
不知为什么,纪川心头“突”的一跳,那样的眼神,在光线晦暗的书房中,显得特别突兀。
“你们出去吧。”老爷子缓缓打发小丫头们离开,这才冲纪川招招手,“来,过来。”
“是,爷爷。”纪川借着从窗户投进来的光,仔细看了看爷爷的面色,“爷爷这两天的气色好多了。我从上海的西药房买了些维他命,您以后每天睡前吃两颗,对身体有好处。”
“你坐下。”老爷子摆摆手:“那些西洋玩艺,不是不好,可你爷爷是老式人,受用不起。”他看着孙子:“怎么样,这次去上海,除了那个什么什么他妈的命,还有别的收获没有?”
“爷爷,是维他命。”纪川强忍着笑道:“收获很大。我的一个学长从法国回来后,在上海法租界开了间医院,这次我跟他见了面,他邀请我去他那里做事。”
“你打算去?”
“当然。”纪川一说到医院就两眼放光,“他们正缺一个外科医生,我去了就可以干回我的老本行了。”
“你还要离开家?”老爷子盯着他问,语气中某种情绪让纪川愣了一下。
“上海离浔江并不远,我会时常回来。况且在浔江,并没有我的用武之地。”
“谁说没有?”老爷子坐起来,大手一挥,“川儿啊,我等你回来已经等了很多年了,原以为这次你回来能安定下来,没想到你居然还要去上海,川儿,”他看着孙子:“你要让爷爷等到什么时候啊?”
纪川怔了怔,赶紧站起来:“爷爷,你别着急,有话慢慢说。”
老爷子长长叹了口气,“川儿,纪家这份产业,从你太曾爷爷传到我手里,三代人,才有了如今的成就。当今这样的时局,我不指望能千秋万代的传下去,只希望不要败落的太过不堪就好。你是我子孙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以后这个担子,怕还是要你来挑。”
“爷爷,”纪川手足无措:“我于生意一行一窍不通,这个实在为难。大伯跟三叔不是干的很好吗?还有表叔帮着,爷爷,我的本事还是在治病救人上。这担子,孙子挑不来。”
老爷子对他的拒绝毫不意外,听了这话只是一笑,“这些都不过是借口。你爷爷我一辈子做事情,从不听人借口。不会可以学嘛,从明天起,你就去局里,跟着你伯父学吧。不要去什么上海了,日本人离那里太近,我们也不放心。何况,”他摆手阻止孙子表示不满:“你爷爷的日子也不多了,你要是孝顺,这件事情上,就不要再争了。”
纪川大惊失色:“爷爷,你身体那么好,何苦这样咒自己?”
“你以为我吓唬你?”老爷子嘿嘿一笑,“过来坐下,你也是医生,我来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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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纪川从爷爷房中出来时;已是将近黄昏,他脑中纷杂混乱,一片迷茫。带着江水潮气的风迎面扑过来,让他精神一振。他悠悠出了口气,望着晦暗的天色,陷入沉思。
“出来了,可算出来了。”
纪川回头,才看见姨奶奶,勉强笑了笑:“姨奶奶,爷爷正等着您呢。”
姨奶奶象是完全明白祖孙两个之前的谈话内容,轻轻拍拍他的手,低声宽慰道:“老爷子身子不好,人年纪大了,你就多迁就迁就吧。”
“您这是什么话。”纪川颇为苦恼:“这些年不在爷爷身边,也该是时候尽孝道了。”
“难怪你爷爷对你夸个不停,到底是读过书,明白事理的人。”她眼中闪着赞赏,“你也去休息一下吧,打回来就没停过呢。”
“是。”纪川也确实觉得疲惫,正要告退,却又被姨奶奶唤注:“川啊,别忘了到你娘那里问安。”
纪川的神色一黯,他动动嘴唇,终于暗叹口气,应承下来。
纪川母亲叶紫苏的住处在纪府花园的东北角上,因为种着几丛黄菊,两株桂树,秋意浓重些,便取名为秋园。这里本是老爷子以前的住处,顺青成亲时腾出来给新婚夫妇住。老爷子自己将书房周围扩建,以后就常年住在那里。
顺青去世前极少回家,紫苏时常回娘家,两个孩子被姨奶奶带到身边照顾,这院子就已经冷清下来。待到顺青死后,紫苏倒是安分下来,守在家里,可是纪川出国,纪渝也离家去北平上学,偌大的院子,就只剩下她和几个下人,来的人也少,便愈发的荒芜了。
纪川刚进了秋园的门,就听见里面似乎有人争吵,他一怔,不知道母亲又在跟哪个丫头寻不痛快。
突然门帘一掀,一个月白色的人影从里面冲出来,边跑边喊:“我的事情,你少管。”却象是妹妹纪渝的声音。
纪川忙伸手拦住那人一看,果然是纪渝,红肿着眼睛,目光凌乱。他连忙捧住她的脸问道:“小鱼?怎么回事?跟娘吵架了?”
纪渝本能的挣扎,泪珠子滚滚落下,力气出奇的大。纪川怕伤到她,不敢用劲,被她一挣,只得松开手,眼见她捂着脸冲出去。
叶紫苏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是川儿吗?来了怎么不进屋?”
纪川无奈,只得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暧昧的香气。叶紫苏坐在窗边,厚厚的窗帘挡住所有天光。红色的火星明灭闪亮,隐约看的出来她修长的指间夹着香烟卷。
纪川从小就不喜欢母亲的房间,总觉得太过晦暗,缭绕不去的香气总让他感觉不舒服。他强忍着从心底涌上来的难受,恭敬的行礼:“娘。”
叶紫苏缓缓转过头来看他,幽明的目光在暗淡的光线中越发显得心不在焉,“嗯,”她点点头,“从上海回来了?可还顺利?”
“都还好。”纪川问道:“刚才小渝是怎么了?我看她哭着跑出去。”
叶紫苏淡淡道:“这孩子的脾气越来越古怪,也不知哪句话没说对,就闹起来。”
“她刚大老远回来,怕是累了呢。娘您别跟她生气,我回头说说她。”
“嗯?”送往唇边的香烟在半途停顿下来,叶紫苏看着他,仿佛到这时才意识到面前站的是谁,“川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是今天啊,跟小渝一艘船呢。”纪川被她盯的不自在,心头突然有种要离开的冲动:“爷爷跟我还交待了些事情要处理,娘如果没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他行了一礼,转身要离去。
“等等。”紫苏的声音突然有些尖锐。纪川的外形遗传自老爷子颇多,身材高大修长,而紫苏却有着典型江南女子的娇小,她站起身,走到儿子面前,仰头仔细打量他,“这么急着走干什么?回来这么久,也不让娘好好看看。”
纪川避开她探寻的目光,温和的说:“本来应该多来陪陪娘的,只是最近同学故友不断邀约,所以疏忽了。如今正好渝儿也回来了,还有与她同来的朋友,等到哪天天气好,咱们一家一起去清名山喝茶吧。”
紫苏并不说话,悠然喷吐着烟圈,乳白色的烟雾扑上他的面孔,气味呛鼻。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油然而生。他向后退两步,有些许狼狈,低低喊了一声:“娘!”
紫苏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却并不说话。
“我真的要走了。”纪川不等母亲再做反应,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一出到外面,便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喘气,象是要把刚才在房中吸进的烟气香气统统倾泻出来。
虽是黄昏,外面的爽朗天光与室内的晦暗如此不同,几乎立刻,就让他摆脱了那种暧昧颓靡的情绪。
他走到院子门口,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被人在暗中窥伺。他回头,什么人也没有,只看见母亲房间的窗户上,厚重的窗帘轻轻晃动。
这就是为什么他不愿意来见母亲,那个院子,那个房间。那个光线永远暗淡的房间,就像一个大张的怪兽之口,意欲将所有胆敢接近的人,毫不留情的吞噬进去。
纪川没有多做停留。刚才妹妹凄惶的泪颜让他担心不已。他斜插过花园,绕过游廊,远远就看见纪渝穿着月白色半旧的旗袍,站在金鱼缸边上往里扔鱼食。
他放缓脚步,轻轻走到近前,看着她对着一缸子金鱼怔怔出神,不由微笑,也不出声,就在一旁静静看着她。
过了好一阵,纪渝幽幽叹口气,突然察觉身边有人,一回头,看见纪川,也不觉意外,只是颤巍巍的冲他微笑,眼眶一热,眼泪就流下来。
纪川上前,温柔的替她拭去泪水,“怎么,在娘那里受了什么委屈了?”
“也没什么。”纪渝转过身去,慌乱的擦擦脸,“打小我跟娘一见面就吵架,没什么大不了的。”
“是吗?”纪川静静看着她的背影。夕阳斜照,江风吹起她的衣角,少女窈窕的身段衬着身上浅白的衣裙,暮色中似乎散发出柔和的光晕。他的心中微酸。仍然记的当年离家时,那个扒在自己身上不肯松手的小跟屁虫,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突然一下子,她已经长大成人了,有了自己的心事,开始对他敷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