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顿夫人皱起了眉头。每逢星期四——喝下午茶的日子——家庭医生应该4点45分到,以便在晚上的客人到来之前结束例行诊视。今天大夫整整迟到了15分钟。
“叫他进来。”
门后先探出一颗头发剪得短短的两鬓花白的脑袋,然后才小心翼翼地露出了大夫的全身,他穿着一件扣子全系得紧紧的黑常礼服。
他没穿传统的燕尾服而穿了件随随便便的常礼服!欣顿夫人对特克尔不顾礼节的穿着之所以能原谅,只不过因为他是个“圈外人”,同时还是个外国人,一个出色的医生,是“受时间迫害的牺牲品和难民”。他不能容忍那种在自己祖国已经取代了“真正传统精神”的“新时代精神”。
特克尔脸上一副又惊又喜的表情,但多少显得有些茫然。他故作镇定地走过从门口到像个宝座似的安乐椅之间的那段距离,恭恭敬敬地向欣顿夫人鞠躬致意,然后小心翼翼,宛如托着一件易碎的无价之宝似的,开始给夫人号脉。
“我听说医生的高明就在号脉上,而德国医生尤擅此道!”欣顿夫人慢声细语地说道。
“……六十六……六十七……”特克尔瞅着怀表上的秒针数着脉搏。“脉搏非常正常。对不起,夫人。我家里有事耽搁了。我的妻子……分娩了。生了个男孩。”说着,特克尔的眼睛里闪过兴奋的火星。
“祝贺您,”欣顿夫人随口哼了一声。“是助产士给接的生吧?您的妻子真福气,有两个医生呢。可我的肝几乎要疼死啦……医德是怎么回事我总也弄不明白。”
特克尔局促不安地从一只脚倒到另一只脚上。他心里火冒三丈,但一想起新添的儿子,只好忍气吞声;他有了新的义务,新的责任……
特克尔又向“病人”提了几个问题就准备告退。但欣顿夫人犯了女人的小心眼儿,她要报复。
“大夫,我想您不会拒绝和我们一起喝下午茶吧?我的老朋友都来了,”她脸上挂着好客的女主人式的微笑说道。
特克尔轻轻叹了口气,鞠过一躬,然后就坐到一把椅子上,可看他脸上的表情,却像是坐到一口热锅上。
大家都不吭声了。
为了打破这令人难堪的沉默,被女主人那心怀叵测的好客之道俘虏的医生开口说道:
“我在报纸上看到:有一位著名作家在伦敦经济研究院发表了一篇演说。他对听众说了这样的一番话:‘在此就座的许多年轻人将要被杀死,还有一部分被毒气窒息而死,剩下的会被饿死。一场世界性的惨剧已经迫在眉睫。文明将要毁灭,没有别的出路。难道只剩下建造一种像挪亚方舟那样的东西吗?……’”
欣顿夫人把绣品放在膝头。她的脸色变得煞白,眼睛里冒出愤怒的火花。
“请您饶了您病人的神经吧,特克尔先生!”
仆人走了进来。
“马歇·德特朗男爵大人和商业家斯特罗迈耶先生到。”
欣顿夫人脸上的怒容马上换成了平时的那种好客脸谱。
马歇·德特朗,一位法国银行家,走了进来,这是个干过见不得人的勾当的家伙,发了战争财,买了个男爵的头衔。他有50来岁,可看起来衰老不堪。跟他一起进来的是个肩膀宽、身体壮的老头,长着一副红通通的屠夫脸。
男爵脚步蹒跚地走到安乐椅前,吻了女主人的手之后,结结巴巴地说道:
“请允许我,哎—哎—哎……介介绍我的搭搭档和朋友斯特……斯特……斯特……”
“斯特罗迈耶!”胖子大吼一声,把胖得发涨的手指向吓了一哆嗦的女主人伸过去。
“主教大人到!”仆人大声通报道。
主教尤·韦勒,一位身体健壮、面色红润的汉子走了进来。他目光炯炯的眼睛和丰满滋润的嘴唇都带着笑意。
主教后面来的是哲学教授施尼雷尔。他先是茫然四顾了一下,似乎走错了门,然后像个小孩认出熟人面孔一样笑了,伸出双臂向欣顿夫人走过去。
互致问候以后,大家都在茶桌旁就座。这时门外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欣顿夫人不满地皱了皱眉。
“比谁来得都晚!……”
而埃伦的脸微微一红,她听出这是布洛顿的汽车的喇叭响。
两分钟后,亨利·布洛顿勋爵已经走进客厅,他身上穿着黑色燕尾服、时髦的坎肩和领带,戴着亮晶晶的单眼镜。他的身上洒满香水,脸上刮得净光。
“我没来晚吧?您好,姑妈!”他这样称呼他的远亲欣顿夫人。
当大家都在桌边坐好之后,欣顿立即打开话匣子,说起她心爱的话题,什么世风日下、青年堕落呀,什么“可不敢让大家闺秀看见”的当代书籍呀,还有对权威和长者不恭等等。
“请问,亲爱的男爵,”她对银行家说道,“我听说您到我们这儿来是想淘走英国的黄金的?您是不是想把我们的黄金水池弄浅了呢?”
“嗬……嗬……嗬……干干这事,我的抽抽水机的马马力还小小了点儿,夫人。要要……真能那么干,我宁可去抽干大西洋。”
欣顿并不乐意在自己家中接待这个“抽水机”,但待他还是十分客气,因为她的法律顾问和总经理斯密格尔斯坚持要这么做,他和银行家有不少大笔交易。
作为一个好客的女主人,欣顿夫人也没忘了老哲学家。
“您的漂亮女儿在哪儿呢,施尼雷尔先生?”
“啊?什么?”教授好象刚从睡梦中醒来一样问道。“阿米莉亚?对了,看足球比赛去啦!什么?足球!啊?”他又沉浸在他一贯的冥思苦想中了。
“非常遗憾,”欣顿夫人拖长声调说道,其实她心里倒挺高兴;她乐意跟男人们应酬,况且阿米莉亚的举止也着实叫她瞧着不痛快。
“特克尔大夫给我们讲了些可怕的消息,”接下来的话,她已经是对着所有的人讲的了。“他说我们的一位著名作家声称文明必遭毁灭。难道有这个可能吗?”
特克尔如坐针毡。他正在想着自己的妻子和新降生的婴儿,几乎每分钟都忍不住要站起来,鞠个躬之后溜之大吉,可他又不敢如此贸然行事。
施尼雷尔听到了自己喜欢的话题,就突然从一个苦苦求索的参禅者变成了狂热的宣讲人。
“文明的毁灭!”他高叫一声,眼珠放出光来,然后提高嗓门继续嚷道:“是的,文明会毁灭的!它注定要毁灭,机器这个钢铁怪物一定会把它毁灭。大地的主人正在变成机器的奴隶。它强迫我们——不管我们乐意不乐意,都得一无例外地按照它所规定的道路走下去。被战胜了的失败者,得被疯狂旋转的轮子拖着走,直至灭亡……人类对这些野蛮危险的怪兽精心照料,最后才发觉自己已经被这钢铁怪物的新种族所包围,所统治……”
施尼雷尔已经不是在说话,而是在挥舞着干瘪的拳头在嗥叫了:
“必须给科学把嚼子勒得更紧,停止革新,阻止技术进步,扼杀发明,不然的话,文明的毁灭和我们自身的灭亡都是不可避免的……再来杯茶,如果允许的话,最好酽点儿,”他突然结束了自己的演讲。
埃伦一言不发地给他斟上一杯,同时不着形迹地瞥了自己的未婚夫一眼。但那一位对甜酒更感兴趣,正起劲地给主教斟酒呢,主教的面孔已经被这人世间的享受滋润得放出光来。
“尼尼……您您说得对,教授,”银行家开言道:“是得给技术戴上一副牢靠的嚼子。但威胁文明的不仅是机机……机器。还有……”
“共产党人!”欣顿夫人叫道。
这句话简直就像八月里吹来一阵十二月的强劲寒风。所有坐在桌子旁的人都摇晃了一下。他们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一下子全开了口。个个脸上都出现了刻骨仇恨和恐惧,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他们都受着同一种疾病的折磨,生活的欢乐被涂上了阴暗的色调,被毒害,他们的恶梦不断,注定要……
每个人都急着想一吐为快,发泄一下久已憋在心中的积郁。话说出来虽是五花八门,但主题都围绕着一个:毁灭文化、文明和宗教的共产党人。他们提到事情的有:3个国家发生了革命,“共产共妻”,共产国际,倾销,破坏寺庙,饥饿……
欣顿夫人家的社交圈中人,还从来没有这样齐心,这样坦率地说出过他们的思想感情。在茶桌旁,在日益迫近的革命前夕,他们还从未这样协调地演奏过一曲仇恨和本能恐惧的交响乐。
……难道不是他们威胁要剥夺欣顿夫人的一切——头衔、权力、地位和财富吗?
他们的宣传员诱骗基督的羊羔,威胁要关闭上帝的教堂,饿死尤·韦勒主教。
而哲学家施尼雷尔除了无比仇恨,他还能对“技术的庇护者、工业化的幻想家”抱有什么感情!
“他们利用机器为他们效力,让机器用齿轮撕碎人类的身体,还威胁用齿轮绞杀现代文明!……”
当激动的情绪稍稍平复之后,欣顿夫人又控制了发言权。
“我不久前捐了两万英镑跟他们斗,当然,这还远远不够。我们之中的每一个人都应该懂得,趁着现在还不晚,最好自愿放弃一部分财产,省得将来一个子儿都不剩。”
“我也读了有关‘挪亚方舟’的那篇讲话,我认为作家非常及时地提出了一个重大问题,”亨利用手指头绕着单眼镜的链子说道,“当一系列的国家里革命取得胜利之后,失败者——当然他们要抵抗一番——就得走下舞台,剩下的唯一出路就是设法逃命。可往哪儿逃呢?地球上还能有一个可以高枕无忧的国家吗?现在是考虑一下这个问题的时候啦。”
“不要把我的话,”男爵说道,“当成是不战而降、惊慌失措和对胜利丧失信心。我们是要跟暴乱分子进行殊死斗争的。但胜败如何我看还成问题。所以我们现在就得动动脑筋,看把我们的资金投到什么事业上更为保险,更为安全。然而从各种迹象来看,那种时刻也可能很快降临,我们可能顾不上对资本考虑那么多了,因为我们得考虑自己本身的出路。”
“人们就像在被火焰包围的房子里一样团团乱转,走投无路,”施尼雷尔又起劲地充当起预言家来。“他们将从一个国家逃到另一个国家,可处处都是吞噬一切的烈焰,就像命运一样不可抗拒。任何卫兵、铁栏和厚墙都挡不住它。一切都要死亡,一切都会化成灰烬。我们也会死。”施尼雷尔又尖声嘶叫起来,结束了他的讲演:“这是谁的罪过呢?是机器!是无产者!是他们!再来杯茶,如果允许的话,最好酽点儿。”
“罢工已经开始,它将以革命而结束,”银行家趁机插了句评论。
“让我们逃过这一灾吧!”主教霎时变得愁眉苦脸,他划了个十字。“现在的确应该想出一个什么……方舟啦,让我们这些规规矩矩的教徒——我们文明和文化的精英——在上帝的帮助下躲进去。就像仁慈的上帝在挪亚时代做过的那样,难道不是他亲自给了我们这种启示吗?”
“造一条用最新技术装备起来的‘泰坦尼克’号那样的现代方舟?”亨利讽刺地问道。“可下一步呢?您把它开到哪里去呢?开到甚至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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