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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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之旅- 第2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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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口气如同决了堤的长江大河,我把家中所见、所知的情形,由母亲的过世、敏姐的跋扈、阿香的传奇以及我在学校的遭遇等等,一股脑像是洪水般的倾吐出来。那道光墙彷佛是张白色的光毯,静静地载着我,透过时光的窄门,回返到过去。我勇敢地揭开了尘封的疮疤,一一展开,彻底清洗。等我脑中一片空白,再也没有话说了以后,我问:
  “大夫,我是不是真有精神病?”
  那大夫冷静地说:
  “你父亲才有精神病!”
  苦与乐原是个人一己的主观认知,对某些人说来是痛苦的事,却很可能是另一个人快乐的泉源。实际上,人对一件事的经验,经常是苦乐交杂,两者不可能独立存在。不利的刺激引起身心自然的排斥,此种感觉即为痛苦,是人力求避免的。等到身心痛苦解除的那一剎,心理上所感受的冲击由不利的一端,化为有利的另一端,则为快乐。
  从哲学及心理学上而言,痛苦的解除才是快乐。也就是说,痛苦与快乐原为一体的两面,互为因果。而且就如反作用力一般,两者的方向相反强度相等。痛苦越深,解除时所获得的快乐感觉越是强烈。只是有些痛苦经过长期累积,感受已经麻痹,日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人常无从认识其痛苦的本质罢了。
  我长年埋藏在家庭不幸的阴影中,习惯于那种一成不变的模式,早已丧失了辨识的本能。身边的一切与真实的人生好象隔着一层浓雾,恍恍惚惚间感觉不到明确的棱线。好在我受过还珠楼主的洗礼,有着用不尽的幻想,很容易逃遁到虚无的他乡。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到,自己脆弱的心灵竟然牢牢地关闭在过去那冰湿寒凉的暗室里。当我从苦涩的记忆中,看到一个无助的身影,在环境的重压下,承受着难以名状的折磨。那时,与其说是悲恸,倒毋宁说是惊悸来得更为贴切。
  我喜欢看小说,尤其偏爱悱恻缠绵的悲剧,因为在直觉上,“我”并没有身受其苦,但却将故事的情节与自我的经历溶合为一。我所感受的正是我熟悉的情绪,而由小说故事中接受的,却是变化曲折、多采多姿的人生。如此一来,既挑起了自我的情绪,又美化了个人的感受,遂有如醉如痴之感。
  在这次的自白中,我是故事的主角,却又是旁观者,每一个封冻经年、以往不敢触摸的细节,都栩栩如生地飘扬在另一个时空!
  待我全部倾吐完毕,有如看完了一本书,应有的激情反应,已经化为余烬,所以我能很冷静地探索内心中的真相。
  使我感到惊悸的是,在看了那么多小说后,很难相信自己居然也在活生生的天伦悲剧中!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能活到今天,为何不能面对明天呢?医生证明我一切正常,我就应该正常地活下去。
  当我由桎梏中解脱出来后,渐渐感觉到有一股涓涓的快乐清泉,由无到有,开始流过我的血管。这种感受非常可怕,它使我认识到过去生活的痛苦,因而经常设法逃避回忆的折磨。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对父亲的畏惧已经成为本能的反应,连心中一点不敬的念头,都会遭到良知的围剿。
  另一方面,由于无尽痛苦的积累,使我在青少年那段岁月里,有任何一点小小的收获,都能在心灵上带来无上的冲击与快慰。就像个饥渴不堪的流浪汉,不论什么食物,只要进入口中,都觉得鲜美异常。
  左邻宫家有十个孩子,最大的儿子滞留大陆。老二比我大三岁,老三与我同年,老四稍小,四个都是男孩子。再下去约每隔一年一个,第五和第六位是女孩,下面还有二男二女。妙的是他们从老三以下,二男二女,梅花间竹,对称工整。而且一个面貌酷似母亲,另一个则具有父亲的轮廓。
  孩子多,声势自然就浩大,我们住的宿舍是木造的平房,连院落约有一百坪。地方虽然不很大,可是一到晚上,只要家长不在,电灯一关,室内加上室外,捉起迷藏来,十几个小萝葡头,就能吵得天翻地覆,那股兴奋刺激的活泼劲,真能令“佛跳墙”!
  然而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家的问题是婆媳不和,婆婆认为经过多年的煎熬,好不容易熬成婆,理当手操家中生杀大权。而做媳妇的受了新时代的洗礼,憧憬着幸福的新式家庭,也没有理由放弃任何属于自己的权利。
  这场两代争夺权利的战争,由大陆延伸到台湾,越演越烈,终至水火不容。宫伯伯是个孝子,起初一直保持中立,避免介入。但这事闹得太久了,最后,不由自主地,他也卷进了这场风暴。他一面劝老人家慈祥谦和些,不必争权揽势;另一方面又强力压制妻子,希望能遵守三从四德。
  宫伯伯是辽宁籍旗人,身材削长,面容清秀,年轻时有“美男子”之称。他说话慢条斯理,冷静从容,从来不疾声厉色,与我父亲完全是两种典型。宫伯母是江南人,年轻时也曾倾倒不少众生。做了十个儿女的母亲后,身材已是臃肿不堪,脾气也暴躁非凡。尤其是她的嗓门奇锐,叫骂之声能使风云变色。
  那种家庭悲剧着实令人难忘,对我而言又是另一种体验,在不同的屋顶下,缊酿着不同的问题。我原是羡慕他们家中欢乐的气氛而来,也曾试着把满腔的烦恼宣泄在欢笑中,然而现实永远是现实,不论人躲到哪里,都躲不过残酷的现实。
  经常,正当我们在玩耍或者讨论功课、作业的时候,就会听到宫伯母一声暴喝、宫老太一阵嘶吼。余音还在耳中,大家的脸色就像掉落在地上的酒瓶,碎片和着水酒,飞溅四散,一个一个无助地,就此凝固在那一剎。
  我很喜爱透明的物体,喜欢那种光色的流动,似是永恒而又变化无常。肥皂泡很能代表欢乐,不论我们多么努力的吹,也不论肥皂泡有多大,彩色有多鲜艳,它总是在飘逸绚烂、令人陶醉的当儿,突然之间,破掉了。
  大概正因为这种不确定的感受,使我更能珍惜在宫家所得到的欢乐。爱屋及乌,他们家庭的遭遇,也就成为我心灵负担的一部分。
  我很能体会宫伯伯的心情,矛盾痛苦成为他难以启口的包袱。再加上来台湾以后,事业很不顺心(记得他曾经出面检举一位表面德高望重,实际上却贪渎枉法的长官,但在权臣当道,官官相护的白色时代,他反而成了代罪羔羊)。在多方面的折磨下,我所见到的宫伯伯,已经是位沉默寡言,满腹心思的憔悴长者了。
  宫老太还有一个女儿,也住在台北,本来议定与宫伯伯轮流,各奉养半年。但为了老太太,女儿的家庭也失和,闹得几乎要离婚,所以不得不把责任推到做儿子的身上来。
  宫老太当时已年逾七十,身体健朗,耳聪目明,牙齿居然连一颗都没有松脱。她床下藏了不少零食,在几十只“鼠视耽耽”的小眼睛下,她抱着“众乐乐,不如独乐乐”的矜持,我从来没见她给小孙子们分享过一点一滴。她经常装得老态龙钟,穿著破烂,到处陈诉儿子女儿的不孝,以争取街坊邻里的同情。
  最初这种诉求相当有效,也给宫家带来不少困扰。可是,日子一久,大家看透了宫老太太的为人,避之唯恐不及。最后,宫老太连聊天的对象都找不到了。有一次宫老太为了抗议大家对她不尊敬,在台湾街头运动还没兴起之前,她口中还嗑着瓜子,人就大剌剌地横睡在马路中央,一时交通阻绝,人人为之侧目。
  父亲常常拿他们一家的事迹,做为机会教育的活例,认定他们“伦常败坏”、“德行斲丧”。既然不幸为邻,唯有保持距离,以免受到污染,更严禁我们与宫家来往。
  不幸的是隔壁随风传来阵阵孩子们的欢笑声,丝丝扣着心脉,我越想压制,对那些声浪越是敏感。终于,有一天,顾不得可能发生的后果,我跨越了意识型态的屏障,投奔自由,加入了他们的阵营。
  虽然只是一墙之隔,气氛却有天壤之别,我家总是阴沉沉地,没有什么声音。每个人都与其它人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小心翼翼地,力求避免触及尚未愈合的创口。宫家则是叽叽喳喳的,大的叫,小的闹,从无宁时。兄弟姐妹之间,经常为了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争得面红耳赤。可是一转身,一切又忘到九霄云外。
  这是一种崭新的体验,对我日后发展人性理论,有很大的助益。因为人的认知都来自经验,而人生苦短,绝无可能遍阅各种人际关系。经历不足认识就不全,若连人生都认识不全,从何而知人性?
  在理论上,人性不过是人对外在事物的反应作用,设若人能经历到事物的极端现象,就可以推测出人性的正常反应。在我家,人与人之间的磨擦,必然会导致灾难。宫家则刚刚相反,他们从小到大,彼此之间争执不断,反而能维系亲密的感情。数十年后,我家里的姐妹亲戚,几乎是个个老死不相往来。他们却兄弟姐妹团聚一起,成了一个小社会。
  我家兄妹,各谋其是,独立无援,各自朝向学术、事业发展。而宫家比较重视亲情,互相依靠,互相协助,大家吵吵闹闹如故,彼此之间的利害关系却也越绑越紧。
  当然,我那时还没有这些认识,只是羡慕混合着难言的懊恼与无奈,我谨慎地生活在这两种极端的天地里,由于早年养成了观察的习惯,便不然而然地开始思索。为什么世界这样不公?为什么人与人的遭遇是这样的悬殊?为什么我会痛苦?为什么别人也会痛苦?为什么欢乐的时光总是那样短暂?
  从根本上说来,欢乐幸福是人人所追求的目标,得到了,心理满足了,就不再奋斗追求。在另一方面来看,欢乐幸福仅是一种主观的感受,感受之时,心智活动暂时终止了,坐视时光流逝,再等待下一刻的来临。
  宇宙不停的进化,环境也不停的改变,人的一生处在这无常的世界里,年轻时的身心结构,最适合学习、适应。如果在这段时间里,自我得到了满足,心智活动一停止,也就失去了人一生中最佳的学习良机。
  环境是人身处的时空与讯息,刺激则是内在及外在的各种主观客观的变化。在客观环境的刺激与自我经验交互作用下,渐渐形成了主观对客观的认知,并影响了自我心理的韧度。在人的学习、适应时期中,若客观环境的变化越大,人的韧性就越强。这情形有如冶金炼钢,不经过高温加压、千锤百炼,就得不到精品。
  环境的变化无尽,人对变化的选择却有限,两者之交集,就是所谓的“机运”。变化程度与人心韧性的乘积,等于机运的绝对值。绝对值高者,表示人的应变能力强,在社会上将有更多成功的机会。
  中国人很相信机运,却不知道人心韧性操之在己。人固然无法改变环境,但是只要愿意,却很容易适应环境。在痛苦中成长的人,知道如何调适自我心态。反倒是年轻时享受快乐幸福的人,认定了快乐幸福是理之当然,心态逐渐定型,面对未来万变的世事,其适应能力必然有所不足。
  在青少年时期,人的生理心理正在发展,对快乐的认知以及对痛苦所能忍受的极限,一切根据其本身的经验而定。所以,成长在幸福环境中的人,一旦遭到社会的压力,往往容易崩溃。反之,早年经历的苦难越多,往后心理上越容易获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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